于是他效仿二丫,在乐无涯门边找了个避风处一蹲,掏出家书,对着月色,欢欢喜喜地看他老子给他写的信。
虽然不是烽火三月,元子晋仍觉这家书抵得上万金之数。
……
外间几多喧哗,项知是全不在意。
将乐无涯安顿在床榻上,又用闻人约备下的热水将他的手脚擦回洁净本色,项知是才坐下,盯着乐无涯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牙齿作痒,把他冰冷的手指从被窝里拿出来,凑到嘴边,作势要咬上一口。
乐无涯今日爬高上低,累得昏昏沉沉,阖着眼睛,实在没有阻止他胡作非为的余裕了。
项知是吓唬他不成,又把他的手在掌心焐了片刻,才放了回去:“骗你的。说了不会让你再疼的。”
他站起来,将身子半倾着,欣赏着他的睡颜,嘴角不自觉噙上了一点笑意。
此时此刻,项知是的神情和他六哥温柔得一般无二,但出口的话是十分的不得人心:“瞧瞧,别人只会看到你风光的样子,哪知道你的倒霉样儿全都留给我了。”
乐无涯的嘴角隐隐上扬些许。
闹了那么一场,他发了汗,醪糟的威力减退,思绪渐归清明,只是四肢酸软难耐,实在是懒怠动弹。
“笑什么?你还美上了?”项知是哼道,“摔不碎你。”
乐无涯倚在床上,软洋洋的只是微笑。
不知为何,项知是看到他这样子,就忍不住想要动手揉搓他。
乐无涯在项知是眼里,就像是一副雕琢过度的薄胎玉器,既贵重,又易损。
与其把他捧在心上,不如将他摔碎了,一了百了,也省却了百年的操心。
项知是强忍着从心底里透出的破坏欲,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察觉有些不对劲。
他低头看去,勃然失色。
大概是因为乐无涯坠下房顶时那过强的冲击力,他常年挂在胸口的那粒小金花生无声无息地张开了一条缝隙。
细沙似的尘灰沿着花生裂开的接缝簌簌下落。
还有一些,竟然顺着乐无涯敞开的领口流了进去。
项知是心尖针刺似的一疼,慌忙伸手去拢。
然而越是乱动,那小金花生中的尘烬便流失得愈快。
那是他最后的念想了啊!
但项知是望着这一幕,竟慢慢放弃了挽救。
这个是老师。
那个也是老师。
如今,阴差阳错,两个老师糅合在了一起,不是很好吗?
项知是将遗撒在乐无涯身上的骨灰,用指尖点起一点,蹭到了乐无涯的侧颊上。
……如此一来,算是物归原主了吗?
项知是越想越是激动。
他强忍住亢奋的战栗,俯下身来,拥住了乐无涯的肩膀,同时将沾满灰烬的手掌隔衣贴在了乐无涯的心口位置,不顾自己满身淡淡的血腥气,贴着他温热的身躯,口吻中带着一点如坠梦中的痴迷,轻声唤他:“老师,乐无涯,乐老师……”
项知是将额头贴在他的后背上,羞赧地要求:“今天晚上只把你的心跳给我听,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六:你要的全拿走。
闻人:陪伴就很好。
小七:馋身子,想要,想抱抱。
第174章 剖白(四)
乐无涯这一觉是睡足了,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他仰望着床帐,简单回顾了一番昨夜跌宕起伏的精彩历程。
旋即,他神色如常地起了身。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起来洗洗先吧。
他站起来,一个懒腰还未伸尽,便见到一封短信端端正正地摆在桌案上。
乐无涯取来一看,是闻人约的手书。
他言道,天色微明时,他便带着两位贵人出衙,微服查看桐州的民情民生去了。
乐无涯对着这张纸点了点头。
桐州官场的耳报神多,不比闭塞的南亭。
在南亭,他乐无涯说一不二,只要他这县太爷一呼,底下无有不应的。
而在桐州,他只是不成婚、不纳妾、不狎妓,便已有不中听的流言四下而起。
牧嘉志向来嘴紧,不必担忧。
可若有曾上过京、认得两位皇子的官员,见他们大白天在他后院里无所事事地游逛,乐无涯怕是马上就要被打成蛊惑皇子、靠宽衣解带往上爬的祸国佞臣了。
乐无涯正感慨着闻人约思虑比以前更加周详,偶一偏头,便被旁侧铜镜中自己的尊容吓了一小跳:
他一头卷毛乱得宛如狂风过境,各自卷向各自的方向,不知道是被谁下了毒手,狠狠揉搓了一顿。
乐无涯拿指尖梳理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之余,便一心认定,这必是某个序齿第七的小王八蛋的手笔了。
相较于这一头乱发,他身上倒是清爽干净,应该是被人仔细打理过。
……这像是闻人约的作为。
乐无涯猜想,大概是闻人约把捣乱的七皇子请走后,自己又亲自动手,将他擦洗了一遍。
但要打理好这一头头发,实在是项大工程,一不小心就会把他弄醒。
乐无涯想到闻人约拿着一把梳子、对着自己这狗啃似的脑袋无从下手的模样,不禁莞尔。
他一边偷乐,一边拿青盐蘸了牙刷,满头凌乱地蹲在遍地落英的院子里刷牙。
刷着刷着,乐无涯目光一转,余光落在了自己胸口位置。
他发现自己佩戴的玉棋子上,居然挂着个纸折的小方胜。
他好奇地拿起来对日端详片刻,动手拆开。
其上字迹历历,正是小六的手笔:
只有四字,透着满满的惋惜和委屈:“早睡误人。”
乐无涯笑出了声。
昨夜就数小六睡得最早。
谁想他这一觉过去,就错过了一整夜的鬼热闹。
乐无涯甚至能想象到他清早起床,得知小七也来了此地,只好立在床前、对自己无奈摇头的模样。
乐无涯返回住处,将这张方胜藏在屉子一角,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的头发。
不出半刻钟,他便放弃了。
原因无他,唯手酸也。
乐无涯安慰自己道,如今他重活一世,诸事顺遂,唯一不顺的只有这一头厚密又难对付的头发,已经算是很舒心适意了。
乐无涯坐在新扎好的秋千架上,在一院的桂花香中缓缓摇荡,兀自想着心事。
颇具吴侬风情的叫卖声从青墙之外遥遥传来:“烫手炉来——热白果,要吃白果——就来数,香是香来糯是糯,一个铜板买三颗!”
乐无涯看着院墙外,咽了咽口水。
对这种没吃过的小零嘴儿,他向来是很热衷的。
在乐无涯犹豫着要不要顶着这一头糟毛出去尝个新鲜时,一个衙役快步跑了进来。
能在府衙当差的,很少有没眼力见儿的。
他对乐无涯这副蓬头造型视若无睹,行礼过后,朗声道:“府台老爷,外头来了个卖花郎,说是您要的花到了。”
乐无涯的脑袋枕在秋千索上,打了个哈欠:“……卖花……?”
他猛然坐直了身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迅速向上扬去:“对,我是要了花。”
乐无涯反应实在太快,衙役压根儿不觉有异:“叫那人把花给您担进来吧?”
乐无涯坐在秋千上,心情极好地前后摆荡起来:“好哇。”
……
赫连彻早就听说桐州非是什么洞天福地的好去处。
接连有三任知府没在此地,可见其有多么凶险。
为此,他一直使人在桐州活动,打探着府衙动向。
前不久,在得知桐州府衙被本地臬台郑邈下令封禁、衙中一干官吏许入不许出后,赫连彻坐不住了。
他担心乐无涯惹上了什么泼天祸事。
整个景族在他铁腕统治下,上上下下已是铁板一块。
去年,他不避刀枪,亲赴上京参会,为景族谋得了巨大的利益,人望更是达到了巅峰。
因此,他哪怕离开些许时日,下头的人也不敢轻易作乱。
何况,乐无涯的身份,整个景族只有赫连彻一人知晓。
赫连彻担心若派旁人去,他们不肯尽心尽力。
于是,他只身潜入大虞国境,一路纵马,奔向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