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约目色温柔地望着他:“要如何做?”
乐无涯打了个呵欠,给出了他的第二个结论:“死人都不怕,还怕活人?该怕的是他才对。”
闻言,闻人约动作一滞,不再推他了。
乐无涯停下了秋千,仰起头来,懒洋洋地反问闻人约:“怎么,你怕我斩草除根呀?”
闻人约失笑,伸手替他挡住了逐渐强烈起来的日光:“最好是不要。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乐无涯惫懒地一摆手:“谁要招惹他?”
当年,他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宗家肯定是被从上到下顺根儿捋了一遍。
这宗文直不仅没跟他哥叔一起投胎,还保全了官职,只是坐了几年冷板凳而已,这足以说明至少在那时,他没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烂事儿。
随即,乐无涯又反问闻人约:“可他要是招惹我怎么办?”
闻人约的掌心距离乐无涯的眼睛很近。
他的睫毛扫在掌心,有种别样的温暖酥痒。
闻人约颇感好笑,像对待一个爱撒娇的小弟弟似的,俯下身去,保持着一掌之隔的距离,轻声细语地安抚他:“那我帮你看着他。”
言罢,闻人约又托了一把他的后颈:“不要仰着头说话了,等下万一闪着脖子,又要喊痛。”
乐无涯笑了起来,笑声很清朗干净。
他站了起来,整一整衣襟:“上衙去!路上你买条头糕给我吃!”
闻人约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看乐无涯,怎样都是好。
然而,他“坏”的那一面总是时不时冒出头来,冲他得意洋洋地做个鬼脸,又迅速蛰伏了下去。
卫逸仙具体是怎么倒台的,乐无涯不曾对闻人约明说。
可闻人约看着宅院后院里那个用泥巴冲走了一切痕迹的地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他的官越做越大,争斗愈来愈多,他得要比恶人奸上百倍,才能搏杀出一方稳定的立足之地。
若他再次泥足深陷,又身不由己地“变坏”了呢?
闻人约仔细权衡一番,得出了他的结论:他得管着顾兄。
……管不管得住另说。
思及此,他迈开长步,直追上了乐无涯。
乐无涯堂而皇之地扒他的荷包:“带钱了没?”
“不多。但条头糕总归是够买上一份的。”
“哼,穷!”
“穷举人,没办法。”闻人约坦荡道,“你吃,我不馋。”
乐无涯拿胳膊肘撞他:“你说得我像大馋小子!”
闻人约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因为这形容实在是过于精准。
乐无涯不在意地一挥手:“算了。这回你请我,我会帐。下回可要记得还我一顿啊。”
“顾兄没钱了吗?”闻人约有些纳罕,“回乡的时候,父亲托我带了些银票回来,不是都给你了?”
在经济上,闻人约向来和乐无涯划分得极其清楚。
既是他将顾兄从地底下请了回来,那么,闻人约的身份、地位、俸禄,包括父亲给的零花钱,这些身外之物都该是属于顾兄的,自己不能多占哪怕一点点。
对此,乐无涯不止一次评价他正得发邪,看着叫人害怕。
闻人约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便认为顾兄是在同他说笑,一笑置之。
乐无涯老神在在道:“那是你的钱,我得替你省着啊。”
见他将“占便宜”三个字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理直气壮,闻人约抿着嘴笑:“顾兄,你又不讲理了。”
二人且说且笑,并肩向外走去。
闻人约所求的,从来不多。
若不是父亲心心念念着光耀门楣,他宁愿守着个举人名号在家蹲着。
若不是明相照被诬,母子两个有倒悬之危,他也不会豁出自己的一条命去替明秀才伸冤。
仅仅是这样和他斗斗嘴,一起去衙门公干,闻人约便已觉得格外安宁平和,别无所求。
……
乐无涯所料不错。
宗曜能在那场大祸中得以幸存,没被他兄长和叔叔拖下水去,自有一套修身养气之道。
自他到任后,除了刚打照面时,被乐无涯的相貌惊得差点一跤绊倒在衙门台阶上之外,宗曜再无什么出格的举动。
他是个挺标准的文官,斯文寡言,写得一笔好文章,说起话来轻声细语。
尽管年逾而立,但其人颇有几分小白脸的资质,肤色挺白,面有薄须,两眉愁锁,乍一看去,还挺惹人怜爱。
原先给乐无涯安排的那间近衙官邸,他安安静静地住了进去,并不挑拣。
对交予他的管粮、治农、水利之事,他一一着手熟悉,若有不懂,便虚心向经承请教。
即使乐无涯扣下了最要紧的人事调动和治军权,他仍是全无异议,全盘接受。
有了卫逸仙这个阴腔阳调、说一句话能调用八百个心眼子的搅家精作对比,牧嘉志看着温雅谦逊的宗曜,是怎么瞧怎么顺眼。
一日,寒风大作,木叶横飞,白霜遍地,刮得人压根儿不想出。
乐无涯、牧嘉志、宗曜,这三个桐州官职最高的人聚在衙中,围炉煮茶,颇有几分安闲自在的意趣。
宗曜搓着手掌,感慨道:“人人都说江南好,果然如此。往年这时候,上京早是墨砚成冰,得拿暖砚置炭加热才行。”
乐无涯捧着茶杯,热腾腾的蒸汽将他的睫毛衬得黑而长,扑撒下一片鸦羽似的阴影:“是。好就好在倭寇闹事的好时机说话就来。”
宗曜:“……”
他语塞半晌,微红着脸看向牧嘉志:“牧通判,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牧通判有心安慰他两句,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乐无涯话说得是有些难听,但事实如此,无可辩驳。
牧嘉志不想批评这个不大通俗务的文人官员,便转而谈起倭患来:“还好,今年的倭乱与往年相比,闹得不甚厉害。”
宗曜请教道:“敢问大人是如何治理的呢?”
乐无涯并不说话。
他热热地喝了一口茶,让酽茶在身体里烫开了一条路。
他将赫连彻送的狐皮外袍当做毯子,像是只猫冬的狐狸,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圈椅里,一脸安详地趴着窝。
牧嘉志则接过了话来:“今年桐州无大灾,收成尚可,流民不多,倭寇收拢不到人。年初,我们抓了个叫真岛一郎的倭人,算是条大鱼,又震慑了他们一次。”
说到这里,牧嘉志想起乐无涯正是在处斩真岛一郎那日抵达的桐州,嘴角不由地微微一翘。
他继续道:“倭寇折损了要员,当然有心报复,可是一直找不到好时机。今岁夏天,一个衙吏无端失踪,我们便以为是倭寇挟私报复,家家严管,处处盘查,还打跑了几股流窜的匪盗,将他们的锐气又往下挫了一挫。”
“后来,闻人知府又设法填上了军饷的窟窿,好好提振了一轮士气……”
说到这里,牧嘉志恍然意识到,自从乐无涯来后,桐州确实太平了许多。
不过,正如他方才所说,好日子不会太长久了。
牧嘉志看向乐无涯:“大人说得不错。眼看要入冬,难免有饥民投寇,这起子恶徒怕是又要重振旗鼓,设法劫掠商船和民居了。”
宗曜随着牧嘉志,一齐看向乐无涯,
然而,当视线聚焦到乐无涯脸上时,宗曜还是很受刺激地一闭眼。
——对这张面孔,他实在是难以直视。
乐无涯察觉到了他古怪的神情,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开花啦?”
对待宗曜,乐无涯的态度除了坦然,再无其他。
宗曜自是不好说你和我家仇人长得颇为相似,便按捺下满腔不安,摆出求知姿态,诚恳道:“可据下官所知,这倭寇都是远渡重洋而来,为何能如入无人之境,在我大虞领土上肆意劫掠呢?”
牧嘉志苦笑一声。
卫同知虽然烦人,但摊上宗同知这样天真的文官,也够叫人头痛的。
他刚想解释几句,便听一高一低的脚步声自外响起。
乐无涯单听脚步声,就判断出了来者是谁,提前放下了杯子。
下一刻,秦星钺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将大门嘭地一声推开,震得牧嘉志和宗曜手各自一抖,热茶全溅洒在了袍底袖上。
秦星钺通身军营作派,潦草地冲其余两人一拱手,旋即对准乐无涯,口齿清晰道:“太爷!三江州快马来报,昨夜有小股倭寇袭扰米溪县!”
乐无涯霍然起身,原本松垮懒怠的气质一扫而空,方才仿佛春水流淌似的眼波骤然凝结成了利剑,亮起了灼灼精光:“来了多少人?”
“七十来号人。”秦星钺呵着热气,眼里同样是明亮的光。
乐无涯:“赢了?”
“赢了。”秦星钺利索道,“米溪的百总,名叫平根儿,眼见倭寇使锁钩爬上城墙,吓得逃了,带得满县守军都跟着他往外跑,眼看着事情要糟,有个大头兵张沣站了出来,带着他的几个铁杆兄弟,硬是拦回来了三十几号人,据巷倚险反击,杀了十几个倭寇。那群王八蛋进攻失利,又对米溪街巷不熟悉,不敢恋战,丢下一地尸首逃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张沣是……”
乐无涯对这个名字熟悉得很,接过话来:“是第一批从咱们这儿发送回去的府兵,可对?”
秦星钺腰杆一挺:“是!”
乐无涯哈哈大笑,将那红狐外袍抓起,一转便披在身上,神采飞扬地赞道:“好!”
他匆匆往外赶了几步,便回过身来,冲没回过神来的宗曜一伸手:“老牧看家!宗同知,走啊,你不是没见过倭寇吗,带你长长见识去!”
宗曜双眉锁得极深,颇有婉约哀怨之风:“下官不大会骑马……”
然而,他犹豫片刻,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昂然地站起身来:“但大人既邀,我便去看上一——啊!!”
乐无涯懒得听他表态,抓着他的手,像是一团烈火,直直地顺风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