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习惯了挺直腰杆,谁愿意再塌下腰去?
一传十,十传百。
到初十那天,大家已不甚畏惧这帮巡街兵士了。
他们越是不收小恩小惠,百姓们反倒愈发热衷。
只要他们路过,就有人热切地塞些馒头小食给他们,盼他们多多照拂自己的摊位。
然而,每组人要么是婉言辞绝,要么是花钱买下,没有一个敢冒着丢掉府兵职位的风险收受小贿。
别说是桐州百姓,就连特意远道而来、准备欣赏上元灯会的人见此奇景,都实是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不贪、不占的兵。
想来想去,他们只能心悦诚服地想,还是知府大人有办法啊。
……
许是新春喜事多的缘故,初十二,一大清早的,华容就闯进了乐无涯的院子,笑着叫道:“大人,大人,有喜了!”
乐无涯正蹲在院边刷牙,听他报喜,立即吐掉了口中青盐:“是不是东院的虎纹猫生了!?”
牧嘉志跟在华容身后快步走来,匆匆行过礼后,言简意赅地报道:“大人说哪里话?有倭寇半夜攀爬城墙,被守夜的府兵抓了!”
乐无涯悻悻蹲了回去,含了一口温水:“哦。”
牧嘉志见他竟然更关心母猫生崽的事情,不由地无语片刻:“死了七个,活捉三个。”
乐无涯漫不经心的:“哟,还有活的啊。”
牧嘉志也没想到,这帮小子能这般争气,向来严肃的语气中难免添了几分洋洋喜气:“这帮人里面多是本地流寇,使的是老招数,趁着夜色使钩爪爬墙。他们身上带了短刀和火油火石,看样子是想杀几个兵,再在城门上放把火,捣捣乱,让咱们过不了好年。”
乐无涯点点头。
他早料到了。
操控这帮倭寇匪徒的幕后之人,为着做生意,并不会干类似跑去米溪烧杀抢掠的大事,但示威的小骚扰、小动作还是要做的。
让百姓们人心惶惶,才能更好盘剥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给乡绅交上各种保护费。
商业和敲诈,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
不过,这回他们算是踢上铁板了。
“他们刚往上爬,就被那帮守夜的小年轻发现了。”
说到这里,牧嘉志着意看了乐无涯一眼,话音里多了些难言的快意和钦佩:“……他们放任这帮寇匪往上爬,把原本拿来取暖的热水足足烧滚了两大锅,趁他们爬近了,一滴不剩,全倒在他们头上了。”
乐无涯这才笑了:“好小子。”
他每月考核府兵时,一项固定的科目,便是派一军扮作寇匪,另一军扮作我方,拉到城墙、院落和郊外荒山上,练守城、练攻山、练巷战,攻守互易,不拘手段。
胜者留,败者走。
在日常中,这样的突击训练也不在少数。
能留下来的这帮府兵,已经是经历了至少七八轮实训的硬茬子了。
要不是时间紧迫,他们说不定能搞点金汁之类的脏点子出来。
乐无涯站起身来:“死的收了尸,停在义庄里;活着的那三个,敷点药,卸下三个囚车笼子,笼上披红挂彩,枷到城门口,给我做迎宾去。”
牧嘉志听了这别出心裁的制裁,不由一愣:“……啊?”
“大过年的,出了这么大的喜事,不得让大家都高兴高兴啊。让他们都穿厚点。这可是我的吉祥物,可别给我冻死了。”乐无涯顿了顿,“上枷……上个二十斤的吧,别叫他们活得太痛快了,亮贤,这就递折子给凌总督报功;昨夜参加围杀的,一人家里奖三分地。不用来谢赏了,想也知道美成什么样儿了,直接找杨徵领地去吧,别来烦我。”
流畅地安排完大事要事,乐无涯又转向华容:“还要帮我盯着那只猫啊,我眼馋好久了,天又这么冷,这回非给连锅端回来不可。”
华容笑应道:“是!”
牧嘉志望向神采飞扬的乐无涯,不无感慨地想:
不管当初皇上把闻人明恪调至桐州,有何缘由,是何打算,实乃桐州百姓之幸也。
在牧嘉志带着任务、满腹感慨地告辞离去时,闻人约快步走了来,面上有些微微的紧张:“顾兄,你……有事吗?”
乐无涯见惯了他游刃有余的模样,许久没见他如此慌张了,笑嘻嘻地逗他:“有啊有啊,你有没有事?没事的话,陪我去掏猫!”
“见个人吧。”闻人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我……我爹要来了。”
乐无涯:“……谁?”
乐无涯:“啊,原来是我爹啊。”
闻人约被他自在又滑稽的腔调逗乐了。
他将手中的一封信递了来:“信是年前寄的,路上走岔了,耽搁了十来天。”
乐无涯拆开信件,仔细地阅览了一遍。
闻人雄在信中说,年前府中事情忙碌,怕打扰了他,因此等初十那天时,他会从家中出发,来此同他一起吃顿便饭,算是个小团圆。
吃完就走,绝不打扰。
乐无涯“哟”了一声:“初十出发,按路程算,十三、十四就要到了?”
闻人约对此是有些不安的。
先前他与父亲见面时,曾反复安抚父亲,说闻人知府初来桐州,事务繁忙,不好相见,没想到父亲还是难抵思念之情,硬是要来。
若是见到与先前的自己判若两人的乐无涯,父亲会作何想法呢?
没想到,乐无涯倒是极想得开,把信塞回他怀中,爽快道:“来!叫老爷子看看咱们桐州的热闹!”
见闻人约眉眼间还是难掩犹豫之色,乐无涯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别担心嘛,别人家的儿子,我最会扮啦!”
第196章 父心(一)
闻人雄,单看名字,称一句英伟雄壮不为过。
本人亦有景族血脉,又生得高大威猛,颇有一方霸主的气度。
然而,闻人雄天生一副英雄相,偏天生长了一副软心肠。
至于早逝的闻人夫人,也不是什么刚强女子。
按闻人约的说法,他们一家三口摆在一起,就是三只好脾气的面人。
只是因为要外出经商,闻人家脾气最刚硬的,也就数闻人雄了。
如今,闻人雄顶天立地地坐在马车里,掏出绢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撩开风帘,斯文询问:“老米,啥时能到?”
管家老米瞧一眼天色:“老爷,心急了?不慌不慌,已经看见城门了,再来几鞭子的事儿。”
闻人雄吹了冷风,胸中的紧张之情略微消散了些:“别打那马。老家伙啦,和阿约前后脚生的,就比他小三岁,这么大年纪了,还叫它出远门……唉。”
老米听着闻人雄絮叨,忍不住取笑道:“老爷这可不是心软过头了?又急着见少爷,还舍不得马。”
闻人雄认真告诫道:“老米,人后叫叫无所谓,人前就莫叫他少爷了。阿约现下是知府老爷,少爷长少爷短地叫他,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咱们家没个规矩。”
老米笑道:“好!”
闻人雄放下风帘,闭上眼睛练他的养气功夫。
说话间,他们距离城门又近了不少。
老米见有三个披红挂彩的笼子放在城门边,一群百姓围在近前,不晓得在做些什么,不禁好奇道:“老爷,你瞧瞧,前面在干什么?老米跟着老爷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还不晓得放三个花笼子在城门边是个什么风俗呢。”
闻人雄没有回答,自顾自想他的心事。
儿子太争气了。
争气得简直叫他害怕。
当初,他花了半副身家赈灾,无非是想让儿子放个教谕,或者当个县丞。
他太知道自家宝贝儿子的斤两,就是个刀笔吏或者教书匠的料,能吃上一碗官家饭,每天写写公报、抄抄文书,便是莫大的福气了。
结果,儿子直接给放了个七品县令,扔到大虞和景族两国边陲吃苦去了。
闻人雄是走过南闯过北的,见识广大,自然知道肥差、美差,是轮不到一个靠捐官上位的商家之子头上的。
他绝不是掉进福窝里了。
闻人雄坐在家里,唉声叹气,连素日里最爱的茶都品不出香来了。
谁想,不过两年光景,一记晴天霹雳落在了他脑门上。
自从自家儿子一跃成为桐州知府的消息传来那天,闻人雄便像是一脚踩进了云里,腾云驾雾似的,又欣喜、又惶恐。
那可是知府老爷啊。
就连本府的老爷,他都没能搭上过几句话!
后来,有个年轻的举人老爷来了他家,同他说了很多体己话。
那人脾性温和,叫人一望就心生好感。
这么一个练达又出色的人尖子,居然能甘心跟在儿子身边,任他驱使?
那他的阿约,受了这几年的磋磨,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闻人雄心里惴惴的。
但随着马车辘辘前进,最爱说话的老米却不吭声了。
闻人雄觉出异常,便再次掀开车帘:“怎么……”
他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了老米所说的、那三个挂着彩绸的笼子。
笼子里不是什么祭祀之物,而是三个枷号着的大活人,脸上的伤势甚是严重,像是三个稀烂肿胀的猪头。
闻人雄叫停了马车,跳下车来,走近观视。
城阙上贴着一张告示。
告示的内容相当通俗易懂。
“笼内有倭寇三名,爬墙入城,杀人不得,被捉在此处。请各位乡亲有序观赏,不许吐痰,不许掷菜,不许伤人性命。旁有赶猪长棍,每人可杵一记,不可将长棍取走自用;另备土沙一筐,每人可扬一把,不许多取多拿。”
闻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