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闻人约从来不忍心看他挨饿受冻,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他,顺势一抹眼角,“况且天这样冷……”
乐无涯打断了他:“打住打住。谁打算送君千里了?美得你。我一堆事儿要做呢,送你个五百尺差不多了。那边新开了家卖状元糕的早点铺子,我买完就回,你吃饱了,也早点走。”
见他自有主张,闻人约便不再劝阻,温和一笑:“那就好。”
“虽说穷家富路,可这世道无论如何不算太平,爹留了五十两,路上的盘缠是够了。我就不多此一举给你添财了……”
说着,乐无涯拿出两枚震天雷,塞到了他的手里。
“真遇到事儿,拿火折子偷偷点了,扔出去就是,十尺之内,同归于尽;十五尺之内,两败俱伤;要是能扔二十五尺开外,你就是天神降世。”乐无涯起劲儿地比比划划,“到时候,你再对着他们一通作法,念着急急如律令,对着半空鬼画符一阵儿,他们定然以为你是雷公转世——”
闻人约准确抓住了重点:“……不是讲没装引信吗?”
乐无涯:“……”
他把脸撇到一边,佯作无事地吹起了口哨。
闻人约又好气又好笑:“顾兄,你……”
他当真想把这人拽住,把他那张漂亮又可恶的脸蛋揉个乱七八糟。
乐无涯倒是敏锐,很快察觉了闻人约居心不良,忙道:“你细看嘛。”
闻人约收敛心神,定睛去看,见那震天雷的外壳上各刻着一行字。
一颗写的是“投个好胎”,另一颗写的是“奈何桥见”。
闻人约哭笑不得:“顾兄,这两样物……兵……凶器,带不进上京吧?”
“那是自然。到了上京附近,你找个没人的水塘子,把这东西灌水销毁了就是。”乐无涯站在热气腾腾的笼屉前,盯着粘糯甜蜜的状元糕,嘴里却说着冷淡的字眼,“这两样东西,治得了凶徒,治不了上京城里的那些明争暗斗。”
说着,乐无涯将一块用枯荷叶包好的热糕塞在了马匹褡裢旁:“不远送了。我在你身边,你这趟路,怕是走得不安稳。”
闻人约长久地凝望着他。
那一腔温情,在腔子里酝酿得久了,味道有如醇酒般余韵悠长,却也有一点别样的酸涩滋味。
他礼貌且克制地询问:“顾兄,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乐无涯闻言,不甚在意地踮起脚来,主动抱了他一下:“给你沾沾喜气!”
说着,他操着南亭那边的腔调,故意逗他笑:“我灵的嘞。”
闻人约如他所愿地笑了。
顾兄大抵是知道他的意思的。
于是他给了他的答案。
如今这样,也不差。
用商人的思维讲,抱到了,就是赚到。
……
经过上元节这一场热闹,桐州城一扫往日颓势,渐渐发达兴旺起来。
而在上元灯会后,乐无涯又打着焕发传统文化的借口,筹划起二月二龙抬头的“龙头节”来。
尽管根据府志记载,“龙头节”是隔壁乔知府所在济州的传统节日。
但用乐无涯的话说:谁办得热闹就是谁的。
理由也是现成的:知府有责任教化百姓,劝课农桑。
为避免“龙”字被旁人拿去做文章,乐无涯为这个为期零年的桐州传统节日起名为“满仓节”。
桐州主街举办“咬春街市”,售卖春饼、面条、猪头肉,主要的节目则是由富户出钱组队,参与“舞春会”,也即舞鱼会、舞狮会,取意“年年有余”“吉祥纳福”。
哪家舞鱼、舞狮队能采下高处代表丰收的青禾苗夺魁,哪家可再蠲免商税两成。
面对如此丰厚的奖励,富户们自是踊跃万分,报名参会。
周遭百姓,也从上元节的热闹中得了实在的利益,更加踊跃地为节日庆典做起了准备。
而在一片欣欣向荣中,十几家新开的纺织厂却悄无声息地显露了颓势。
相应的,本来只在桐庐一带颇有声名的“桐庐雪”名号愈来愈响。
趁着年关到来,戚红妆不再续签和各家货栈的契约。
早就筹备好的桐庐布行正式开业,前来趸布的商户,一时络绎不绝。
乐无涯打蛇随棍上,将“桐庐雪”当做新年土仪,慷慨地赠给了一干知府同僚。
同僚们欣然笑纳。
一来,乐无涯办事漂亮,春风得意,各位知府们很乐意给他三分薄面。
二来,“桐庐雪”的质地确实过硬,不知里头添了什么东西,颜色就是比其他布料更加脆生鲜亮,还不掉色。
官员夫人、小姐们甚爱此物,趁着春光渐至,制成衣物,郊游踏青,宴饮聚会,皆用此物。
“桐庐雪”在桐州周边声名大噪,一时蔚然成风。
某日,戚红妆带着分红登了门,同乐无涯汇报近期的经营境况:“近来分线经营做得不差,出了几款扎染的新花样,正好卖给百姓做春装;夫人们得等一等,等到花鸟的模子印出来,添了新花色,恰好是夏日,正是重做衣裳的好时节。”
乐无涯盯着分红单子,眼冒精光地算着要再添上几匹马,一味只顾着点头。
见他掉到钱眼儿里的模样,戚红妆正欲失笑,便听乐无涯含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戚县主有事,但说无妨。”
“的确有一件要紧事,要同你商议一下。”他既直来,戚红妆便直往,“我手头的坯布没有多少了。保底的布还有一百来件。”
乐无涯托腮:“县主大人,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是很懂。这与上次蓼蓝之事有何不同?”
“不同,这回是大手笔。”戚红妆说,“托你的福,近来订单大增,我手下全部机屋已是全力运转,坯布便有些不够用了。按以往惯例,我撒开人手,沿着官道收购坯布,燃眉之急便可立解。然而我的人派出去了十来拨,带回的坯布却是寥寥无几。”
乐无涯略略一扬眉:“这倒奇了。桐州织造发达,岂有无布之理?”
戚红妆说:“的确奇怪。据传回来的消息,那些出产坯布的厂子,不是不卖,便是说已经卖空了。现下收来的布,皆是散户自织,品质良莠不齐,能用的只是寥寥而已。”
乐无涯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这的确和截买蓼蓝之事的严重程度不同。
那次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戚红妆不再用那家的蓼蓝,在品牌口碑上吃点儿亏罢了。
这次,看起来是想要把她按死。
戚红妆颇有坐地鼎的潜质,处变不惊,还能条分缕析地陈明利弊:“如今早不是我在桐庐县小打小闹地做印染生意的时候了。那时候,我印多少卖多少,库里总有保本布可使,就算坯布一时紧张,少卖些也不打紧。但现下销量大增,还有一些是慕名而来的外埠订单,若是交不上货……”
乐无涯大体听明白了:“一百件布,还能撑上多久?”
“约莫二十来日,便无布可用了。”
乐无涯抚了一下唇下的小痣,眼中精光闪烁:“谁的手笔,可知道吗?”
“知道。”戚红妆注视着他抚摸唇畔的手指,“栾玉桥。栾家在桐州以北的纺织行是有一号的,卖的最好的就是‘玉桥’牌,大学士张燮的孙子张凯,和栾玉桥合作办厂,入了‘玉桥’牌的四成股。”
“啊,听说过。你这样大肆扩张,他们自然痛快不了。这人不好相与吧?”
“是。我已携礼上门拜访过几次,张家和栾家的当家人,每次都装作不在。”
乐无涯往后一仰,懒洋洋道,“知道了。”
他揉按着唇下痣,作思索状:“你先同底下说,‘桐庐雪’紧俏得很,无论内埠外埠,所有门店只能上午卖半匹——至多二十丈,过午不售,压减一下出货量。至于布源……”
他抬起头来,笑得挺漂亮:“我给你想办法就是。”
……
张凯府邸的风格,与寻常的江南庭院截然不同。
院中怪石嶙峋,白沙作海,枯枝作木,偶有暗色苔藓点缀其中,颇具禅意。
而在这禅寺一样宁谧的气氛中,一只灰毛大驴子鲜血淋漓地卧跪在院外,神情委顿,眼中含泪,腹部鲜血横流,一股股淌落在地,凝结成一片鲜艳的血冰。
管家掀开门帘,带出一股温暖的热气儿。
他对守着一锅开水、手持尖刀的厨子吩咐道:“拖走杀了吧。这畜生吵着贵人了。”
半死不活的驴子很快被人抬了下去。
屋内十几名掌柜模样的人,听着驴子的喘气和呻吟声渐行渐远,脸上的神情才渐渐舒缓了下来。
这本是“玉桥”每年例行的开工宴,然而今年的气氛稍显沉闷,染厂、布庄的掌柜们各自心事重重,满腹官司。
主桌上的栾玉桥倒是面色如常,连吃带喝之余,还不忘举箸感慨道:“怪道人说君子远庖厨,这‘活叫驴’说来新鲜热闹,可听着心里是真不落忍啊。”
说话间,红色的新鲜驴肉在火锅里浮浮沉沉。
而主桌做东的张凯和其他人一样,面沉如水,似是有什么心事。
他随手夹了一箸,雪白的牙齿将驴肉撕下了一块,发现内里血丝遍布,并没有熟透,又将肉放回了沸腾的汤锅中。
栾玉桥与张凯相熟得很,玩笑道:“张爷,心急吃不了热驴肉啊。”
张凯冷冷道:“近来的确是太饿了。肉全被那姓戚的吃了,新起来的厂子,倒的倒,散的散,崭新的好织机、请来的好绣娘,都落到姓戚的手里去,叫人怎么不心急?”
栾玉桥宽慰他道:“好张爷,这也怪不得旁人。咱们桐州什么都不成,就这织造业还像点样子,那些个新人没头没脑就往里闯,一没牌子,二没技术,三没渠道,单有银子和人脉,不知道怎么使,那也是白搭啊。”
说着,他将那块被张凯咬过一口、已经涮熟了的驴肉夹起来,殷切地放回到张凯碗中:“好张爷,你放心,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姓戚的吃了那么多肉,放起血来,才更痛快不是?”
张凯精神一振:“怎么说?”
“她是新贵,咱们是老人,方圆百里的布商跟咱们熟,跟她?谁知道她叫什么名儿呢!这些人都被咱们捏在手里了。戚县主手头上没布,就算她染得再巧,印得再妙,那也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咯!”
张凯皱眉:“不应该呀。她手头不是有海运关凭?沿海去收呀。”
栾玉桥笑答:“张爷,她戚家的船队还没建起来呢,想走水路,就得用别人家的船,这一来一回,船钱、路费和人工加起来,够她喝一壶的了。她现下只能走陆路,真沿路到百里外趸布,她得赔到倾家荡产!”
张凯眉头一舒:“哦……怪不得我听人讲,她又跑去找咱们那位小知府了呢。”
“找他?”这下,栾玉桥有些困惑了,“闻人知府能动用公器帮她不成?”
栾玉桥擅长商业,但张凯到底是前任大学士张燮的孙子,对官场上的那些小九九门儿清,耳目也灵光得很:“他府库里,不是还有一千二百匹坯布呢吗?”
栾玉桥吃了一惊:“开公库而济私利?他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
张凯神情安详:“卫逸仙倒了,新来的那位同知还不成气候,牧通判对他言听计从,桐州上下,都是他说了算。这就是他的胆子。”
“他现在大搞节庆,无非是想把咱们这些乡绅富户绑上他的船,和他利益一致,你想,要是我让咱们养的人挑在二月二的时候来袭扰,让他的庆典办不成、商税减不成,坏了其他人的好事,那咱们反倒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是个好时机呀。”张凯端起了酒杯,里面的清酒波光粼粼,映出了他眼中的凛冽精光,“盯紧了他,要是他真的敢开公库来帮戚县主,那他的好日子,可就过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