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乐无涯、元子晋谈过昔年旧案,仲飘萍便像是着了魔似的开始琢磨这件事。
人说有志者事竟成,还真的被他翻出了些东西。
毕竟当年的黄州假宝案,实在是有些名气的。
他一个人苦苦琢磨了许久,终于琢磨出了些门道。
大人不派他们这些亲信前往,又不与上京的几位靠山联系,那么,他藏匿账本的地方,必然有和黄州假宝案有所牵连的人盯在那里,看守着账本!
就算不是案件的受害者本人,也必是和受害者关系深厚的人。
只要张粤或是张凯派人前去查探,这看守之人只需借题发挥,闹起事来,就可以把人顺理成章地扣住,上报官府,把小事闹大。
只是有些地方,仲飘萍实在是想不通。
“藏账本的地方,一定是个偏僻的地界。”他问乐无涯,“那人摸到那里,若是只拿走一本账本,必然可疑。要是当地官员顺着账本的线查了下去,发现事关重大,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当如何?”
“那地方确实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乐无涯和二丫一边一堆瓜子,各自吧唧吧唧的,嗑得风生水起,“所以……有人留了一件值钱的东西在那里。”
仲飘萍眨一眨眼,想,原来还有这一手。
他又质疑道:“可这么多年过去,那看守账本的人或是死了,或是走了,变数太大,您是怎么有十足的把握的?”
乐无涯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十足的把握?”
这个问题把仲飘萍问懵了。
乐无涯笑吟吟地:“那案子历时太久了,早就是一桩翻不得盘的死案。死中求活,谈何容易?”
而事件的变数,又何止这么一两桩而已?
乐无涯当年交代了然时,就明确告诉过他,想要伸冤,千难万难。
他已经尽力告诉他们要如何去做了,包括怎么把事情闹大,引起百姓关注,包括该怎么布置火烧后的现场,并做出匆忙中逃出、连衣裳都来不及穿的样子,包括要怎么造出伤来,既能伤而不残,还能坐实那人入户抢劫商人的罪名……
可变数仍然太多.
了然不仅可能会走,会死,还有可能因为时移事易,心思变了,不想惹麻烦上身,任由人把账本带走。
可能会有贪心之人认出那狐皮大氅的价值,把它偷走、卖掉。
账本可能会丢、会破损。
三皈寺的和尚们可能不会齐心撒谎,在公堂上露出破绽。
宣县县令可能是个会听取犯人证言的怯懦官员,若是张家派出的人道出身份,他生了怯,便索性把这事压下去,佯作没有发生过。
……
除此之外,此事想成,需要一个上佳的时机。
直到乐无涯上一世身故前,都不曾寻到这么一个时机。
他生生地把这个机密带进了棺材。
然而,机缘如此,叫他阴差阳错地重活一世,也让那秘密再度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乐无涯拢着桌面上的瓜子皮:“即便是最差的结果,真叫张家人把账本带走了,至少真能卖他们一个人情,顺便把这叔侄俩牵制住,先把栾玉桥拖死,省得他给我捣乱。”
“至于其他,交给天意人心吧。”
若天意如此……
若人心不变……
若公道尚存的话,就给那六十一条人命一个交代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几十年前的子弹,正中眉心。
第213章 风起(一)
次日。
熬得双眼通红的庾侍郎,大朝会全程皆是神思不属、魂不守舍。
待到会散,他迫不及待地找上了刑部尚书耿和同,将昨夜自己调查一夜的成果报呈了上去。
这事不难追溯。
账册时间、地点齐备,只需按照关键词句查找案卷便是。
庾侍郎甚至找到了昔年饶高明认罪画押时留下的签名,与账册的笔迹对照,可称严丝合缝。
黄州假宝案卷记载分明:案犯饶高明,以赝乱真,共售官府书画十幅,掺假者五,罪属诈伪。依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案卷后方附上了五幅造假书画的名字,恰与旧账本中夹着的鉴别证明一一对应。
而黄州当年送来的五幅充作“证物”的假书画,和其他证物一起保存在库中。
庾侍郎同样翻出细看过。
那画作质量实在是粗陋不堪,像是花了点散碎银子,请一个三流画师赶工临摹出来的。
仿冒书画,可要比仿造金玉珠宝困难得多。
若是单独看黄州案卷,庾侍郎会认为,是黄州官府限定了进献礼物的时日,又催得急切,逼得底下的商贾四下搜罗不得,才铤而走险,做出这等丑事。
可这饶掌柜手头明明是有真迹的啊。
要知道,这批礼物,是各地官员给当时的东宫太子、如今的皇上进献的大婚贺礼。
明知如此,饶高明又有真迹在手,他是吃了熊心还是豹胆,敢拿这样粗制滥造的东西,行鱼目混珠之事?
……
听着庾侍郎的禀报,耿尚书眉头紧皱。
作为资深老油条,他比庾侍郎想得更深了一层。
这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想把这事翻出来?
当年经手黄州假宝案的,是如今的太常寺卿张粤,张务之。
他官至三品,多年来便再无寸进,可见能力一般,想要拾掇他,其实不难。
但此案细思起来,着实盘根错节。
一来,此案与当今圣上相关。
毕竟天下各州府是为了他的大婚才搜罗珠宝的。
二来,太常寺下设多个部门,其中便有专司天文的钦天监。
六皇子项知节素爱天文术道、阴阳八卦,与钦天监甚是相熟。
……安知张粤是不是六皇子一党?
耿尚书愈想愈是头疼,索性一推二五六道:“孝元,近日会试事忙,我有旁的事务要处理,此案权且交你。一本旧账本,几张老凭据,不算铁证。你细想想罢。”
他认为话说到此等地步,已经算是暗示得当了,便一拂袖子,匆匆离去。
他得跟张粤打个招呼去。
眼看要会试了,可别再惹起什么风浪来。
庾侍郎愣怔半晌,愁眉苦脸冲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拱手:“是。”
唉,陈年旧案,想找证据,难啊。
完全没听懂耿尚书暗示的庾侍郎又拎上了两罐子茶叶,唉声叹气地去找了张远业。
然而,今天的张府另有新客。
庾侍郎被迎入府中时,张远业对面已经坐着一个人了,正端着昨夜庾侍郎送来的香茗,与张远业对谈。
二人见礼,互通姓名后,庾侍郎忍不住微笑起来。
张远业也在一旁笑说:“可是说曹操曹操到呢,昨天晚上刚念叨的人,今天就来了。”
对面的郑邈微微挑起眉毛。
按照考课外调官员的规矩,每隔三年,各地巡抚、按察使、布政使需得进京述职一次。
此次述职便安排在会试之后。
张远业:“说起来,你这么早跑来干什么?”
郑邈说:“有个下属吵着让我送东西给一位今科考生,说他新得了一个开过光的平安符,灵光得很,挂在门上,邪祟不侵。”
张远业取笑道:“什么下属啊,倒敢命令你,跟你上司似的。”
郑邈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是像乐无涯的那个。”
张远业一口水呛了出来:“……”
张远业一面擦桌,一面埋怨:“你还真是不避讳。”
“避讳什么?”郑邈坦然道,“他都死了,让我念叨两句,掉不了他二两肉。”
张远业偷眼看向一旁的庾侍郎,怕他上心,出去乱说,却见他双眼发直,似有心事,便立即尝试着转移话题:“孝元,我观你神色不佳,是昨夜的案子有什么不妥么?”
在庾侍郎看来,此案非是刑部一家可办,八成会推进到三法司会审的地步。
反正大理寺早晚要知晓,不如先通一通气为妙。
于是,他将自己现下掌握的案情一一对张远业道来。
郑邈在一旁吸溜吸溜地喝着茶,默然不语。
随着庾侍郎讲出自己的推测,张远业的眉头越拧越紧。
与专注实务、为人有些愣头愣脑的庾侍郎不同,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背后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
末了,庾侍郎叹息一声,道:“耿尚书说得不错,即使这账册真与昔日黄州假宝案有关,但孤证不立,实难翻案。……然而,此案牵连甚广,多少黄州商户因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咱们身为天子之臣,若不能彻查到底,岂不是食君禄而不能忠其事?更何况,皇上圣明,岂能容忍此等奸佞之徒在旁,长久蒙蔽圣听?”
张远业:“……”
庾侍郎如此纯直,怕是觉得欺上瞒下的只是张粤一人,至于皇上,自是圣明无比,只不过是一时被小人蒙蔽了,一旦公开,必会惩治恶人,澄清玉宇,还无辜者以公道。
这其中种种,他实在不便解释,索性推锅道:“三水兄,你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