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红云又泛上了项知节的耳朵。
……玫瑰馅的。
是玫瑰饼。
当年枯井之下,老师用了一个小把戏,骗自己吃了他身上唯一一块玫瑰饼。
他说那是他的真心。
如今,老师的手段仍是不输当年。
“闻人约带来的饼”?
老师不就是闻人约吗?
由此可见,老师的小把戏当真是无穷无尽。
乐无涯就喜欢看好孩子吃瘪。
他自己虽还是半醉着的状态,但神志尚存五分,坏心眼更是水涨船高,升到了十分。
早在王肃府上时,众位御史宴前茶聚,他便悄悄盯上了茶盘中的玫瑰饼。
他自也记得枯井下与项知节的独处时光,想着待会儿又要和小六相见,手就又不老实了,把最后一块玫瑰饼偷揣进了怀里。
现下,他计谋得逞,眼见项知节又羞又窘地愣在了原地,乐无涯又得意了起来。
这时,他那失去的五分神志,就让他把持不住尺度了。
他松开嘴,隔着一块玫瑰饼的距离,笑嘻嘻地舔了舔嘴唇沾上的玫瑰酱:“殿下,是什么味道的呀?”
项知节把那块玫瑰饼咬下了一口,随即端庄又缓慢地将带有两枚牙印的饼,重新用那条落在床边的手绢包裹好。
另一边,乐无涯起劲地挑衅:“每次来见我,都要个俏,饭都不吃,还来说我!”
项知节不语,把糕点连带着手绢推到了安全的地方。
乐无涯点评:“……大馋小子!还来抢我的吃的!”
素有君子之称的项知节毫无抗拒,接受了这个十分不雅的新称号。
待到排除了一切干扰因素,他抬起手来,缓慢而坚定地扣住了乐无涯的后脑。
乐无涯醉眼朦胧地看向他,粲然一笑。
饶是项知节极为克制,脑中也嗡的响了一声。
……他本来只是想给乐无涯擦擦嘴的。
项知节素来言出必行。
他认为,只有在老师清醒的时候,自己才可逾矩,不然便是绝大的冒犯和失礼。
然而情势逼人。
项知节鼻间呼出温热的气流,带着玫瑰的香气,将乐无涯凌乱的发丝一下下拂乱。
他将牙关咬得很紧,也不敢将手掌覆盖在乐无涯的后脑上了,生怕一个用力不当,扯疼了他。
只是,“情动”二字,实在难抑。
二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闪烁的火光,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明纸糊的窗户上。
乐无涯躲也不躲,直勾勾地瞧着他,目光雾濛濛的,挺涣散,挺平和。
在二人不过咫尺之遥、唇齿间的气息隐有纠缠时,乐无涯忽然往后让了半寸。
退后的一瞬,他嘴角挑起了一个明艳到带了几分攻击力的笑容。
……他是蓄谋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项知节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连指尖的皮肤都滚烫起来。
福生无量天尊……
三清祖师在上……
他咬一咬牙,正要动手掐数腕间的道珠,好分散一下注意力,乐无涯便用尾指勾住了他的道珠,笑意盈盈地瞧着他,不许他数。
项知节的脸颊滑下一滴冷汗。
在烛影灯影的交缠间,他又欺近了些许。
然而,这回的乐无涯不退反进。
他悬胆似的漂亮鼻尖擦过了他的鼻翼,宛如动物一般,与他的鼻尖、鼻凹碰触,随即,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张开双臂,把他揽在了怀里,极有师长风范地摸摸拍拍。
乐无涯醺醺然道:“我们小六怎么这么好骗啊,一哄就过来啦?”
“……”项知节忽然有些委屈,“老师不是说让我救您吗?”
“自然是骗你的。老师什么时候请人来救过?老师是来救你的。”乐无涯大言不惭道,“怕我们小六想我想坏了,送我自己来给你看看喽。”
项知节被他惹得又好气又好笑,一颗心酸涩胀满,百味交杂:“老师,您这哪里是救,分明是欺负我。”
乐无涯枕在他肩膀上,笑嘻嘻道:“直说喜不喜欢就成了呗。”
百味尽消,俱化作了酸软的疼惜。
项知节压住了自己的胸口。
平心而论,他是有些慌张的。
他从没想过老师会爱他,就像从没想过月亮会从天而降,落进他的怀里。
可是,说不喜欢,那才是谎话。
见项知节的神色,乐无涯就晓得他在想什么。
“你单是爱我,就够你忙碌辛苦的了。”他直起身子,把两臂搭在他肩上,“……其他的,你不要管,交给我就是了。”
“我其实可会讨人喜欢了,殿下,你说是不是啊?”
第247章 客栈(二)
项知节垂下眼睛。
他自幼修习道学,修得心如止水,直通天地造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大道至简,无欲则刚。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万千道理,偏偏在一个乐无涯面前,统统化为了泡影。
若天地真为鼎炉,他愿与他锻作一处,永不分离。
他左手紧紧扣住乐无涯的后背,另一手则死死握住左手手腕,与那个隐隐失控了的自己角力,逼着自己不许发力过甚、抱疼了乐无涯。
饶是如此,乐无涯也被他抱得有些窒闷,不大舒服地伸手捶他的肩膀:“闷死了!”
话一出口,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项知节的身子僵硬了。
他迟钝地转了转眼睛,手掌和嘴巴却先于意识动了起来。
“我不说死。”他故意滑稽地拖长了声调,“我说‘活’,好不好?”
旋即,他真的摇头晃脑地讲起了“活”来:“活灵活现,活色生香,源头活水,活蹦乱跳……”
说着,他把脸扭到项知节眼前,挤眉弄眼地逗他笑:“活见鬼?”
“老师,您别哄我。”项知节摩挲着他的后背,“您都要把我哄成小孩儿了。”
乐无涯抵赖:“我哪儿哄你了?再说,你这么大的个儿,还说自己是小孩儿,亏不亏心啊。”
项知节恰到好处地低下眼睫:“是。小六没怎么做过小孩儿。庄贵妃是不大喜欢孩子的。”
乐无涯:“……”
他轻叹一声,笨手笨脚地揽着项知节,唱起了兄长赫连彻哄他时唱过的景族歌谣。
“小角弓,柘木弦,射下大雁落山边。安答快拾白雁羽,送给姑姑缀领缘。”
“跑远了,别害怕,彩幡会指路回家!”
乐无涯拍打着项知节,慢慢地唱着歌。
他的歌声悦耳悠扬,像是要唱给小时候的项知节听,也是唱给小时候的自己听。
跑远了,别害怕。
早晚有一天会回到家的。
他与项知节,都是幼时就离开了母亲的孩子。
乖巧和懂事都是可以装出来的。
只有一腔对母亲的思念,至真至切,至纯至诚。
一曲终了,乐无涯检视内心,突然发现小七对自己的指控其实是有的放矢的。
他检讨道:“我好像真的对你偏心。”
项知节仰起头来,恍惚地“嗯?”了一声。
乐无涯苦恼地皱起眉头:“哎呀,我在小七跟前把牛都吹出去了,说我从来是一碗水端平的……这要怎么办才好?”
说着,他隔着衣服抓了抓胸口。
见他抓挠胸口,项知节这才从梦境一般的美好氛围中醒转过来,道一声“失礼”,撩开了乐无涯的衣领,见那大面积的红疹消退了不少,但隐约有些肿胀泛红。
他晓得老师这是为了一劳永逸,躲开将来的一切酒局才施下的苦肉计,因此即使是心疼万分,也闭口不语。
乐无涯也借着项知节查看的动作,发现了他手腕上多了一圈泛红的淤痕。
但他同样并未声张,而是老老实实地躺回了床上,任他用消肿祛痒的药膏涂抹他的颈部和胸口。
在项知节忙碌时,乐无涯陷入了深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