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节僵住了。
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落雨的南亭县。
彼时,乐无涯为着逗弄自己,突然靠近了他,听过了他的心跳,得意洋洋地宣布道:“没听错。心就是跳得很快嘛。”
此情此景,与彼时彼景重叠了起来。
东风叩窗,春雨洗檐。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唯余雨声、呼吸声,以及……
“……你的心,跳得很快。”
乐无涯直起身来,直盯着他,目光中的伤心越来越浓重:“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第248章 客栈(三)
项知节见乐无涯神情变了,也紧跟着慌了神。
“老师,您忘了?我有心悸症,心是会比旁人跳得快一些的。”项知节把他的手抓在掌心,揉揉捏捏,“别难受,好不好?您难受,我这里慌,还闷。”
说着,他低下头去,带着一点祈求,用额头轻轻去顶乐无涯的眉心:
“……老师,您饶了我,好不好?”
见他不肯说实话,向来喜欢穷追猛打的乐无涯沉吟了片刻,果断把自己裹进了被子,不理他了。
因为项知节避而不谈的反应,已然将答案摊开在他眼前了。
既已知晓,乐无涯反倒不急了。
果然,这样躲避的反应,更让项知节不安。
他凑近了乐无涯,刚要说话,就听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睡觉。”
项知节:“……”
第一次和老师吵架,他有些紧张。
他把乐无涯从被子里轻手轻脚地刨了出来,拘谨道:“老师,气闷着睡觉,要伤身的。”
乐无涯:“师者,人之模范。我这老师当的,模不模,范不范,为害不少。我死了算了。”
项知节:“……”
他微微冷了脸,默默数了两下道珠,对可能路过的某位神仙默默祈祷:有怪莫怪,他胡说八道的,醉酒之人的话万不可信。
祈祷完毕,他说:“老师不要说这样的话。”
乐无涯挑衅:“我死了算了。”
“……老师!”项知节略略抬高了声音,“老师,天、天地有灵,您、您怎可以如此乱……乱语!”
乐无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一急,就要旧病复发了。
久违的小结巴,还挺可爱。
项知节自己也晓得自己失了态,顿时脸红,用舌头抵住上颚,试图让舌头灵活一些,可惜一开口,仍是事与愿违:“我……我,能找到您,已是至大运气,殊……殊为不易,您还、还要看我找……找……”
说到这里,他有些委屈地盘腿在床边坐好,咬着舌尖不吭声了。
乐无涯饶有兴趣,顶着被子坐起来:“找什么,你倒是说呀。”
“不、不说了。”项知节沮丧地别过脸去,把织针挪得更远了些,怕乐无涯看不见,扎着了他,“您如何选,是、是您的事,小六身为学生,不、不敢置喙。”
乐无涯:……嘿。
他还没生气够呢,他倒先委屈上了。
乐无涯跟裴鸣岐、项知是和闻人约都吵过架,唯独与项知节,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可见他们两个都不大熟练。
见项知节闷声不响,乐无涯隔着被子,在他脊梁上轻轻戳了几下。
即使羞恼万分,项知节还是冷冷地转过了半张脸来。
……生气归生气,老师招呼,不能不搭理。
不搭理,有违师生之礼。
也有违他心。
项知节冷着脸问:“您,您若……您要做什么去?”
乐无涯在他背后阴恻恻道:“不投胎了,做个水鬼,蹲在水底,索你的小命。”
项知节一愣,还没来得及冻上的心立即被一道春风吹得软了下去。
他追问道:“在哪条河,哪道水?”
“我怎么知道?”乐无涯隔着被子,把下巴搭在他肩上,“你且走遍天下,见哪里风景如画,就下去泡一泡,我会来的。”
他故意压低声音,作狰狞状:“我就会像现在这样,抱住你的腰……”
谁想,他的恫吓还未说完,就被项知节一把扑倒。
被子散开,露出了乐无涯尚带笑意、因着酒意微微泛红的脸。
项知节托了一下他的下巴,低头亲吻了下去。
他天生血热,嘴唇也是软而烫的,透着微微的热力,带着乐无涯的头脸也一并灼烧起来。
待二人唇舌交缠一会儿,项知节气喘吁吁地直起腰来,认真宣布:“……学生也会……会像现在、现在这样,对待老师的。”
乐无涯想,失算。
世上怎么会有轻薄水鬼的人。
当真是人心险恶。
他虚虚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项知节:“驿馆那夜,是谁说过,若我神志不清,便不愿糊涂着来么?嗯?”
“我输了。”项知节规规矩矩地保持着和他的距离,将“输”字咬得郑重其事,“是老师赢了。”
这话恰好搔到了乐无涯的痒处。
他品味低下,生平最喜欢别人在他面前俯首认输。
闻言,即使心知太过优容、不利教师威严,乐无涯还是笑嘻嘻地夸奖道:“懂事。”
二人衣衫俱乱,有一缕头发还在半空中缠在一起。
这显然不是个夸人“懂事”时的好场合。
项知节面颊尽皆红透,连掐道珠的手指都隐隐泛起红来,整个人几乎要自燃起来。
乐无涯喟叹:“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偏要在我身上犯傻?”
项知节抿着嘴,乖乖地接受了批评,又固执地补充了一句:“说定了,到那时,您一定要拖我下去,不要舍不得。”
乐无涯咂咂嘴:“胡话连篇。睡觉睡觉。”
项知节“嗯”了一声,把还差一点便能完工的袜子拿到手里,飞针走线,快速收尾。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实在忐忑。
老师分明是看出什么来了,可为何不追根究底?
老师素来是很疼他的。
项知节最担心的,便是他在自己面前强装无事,背地里却要去找寻别的方法来破局,更怕他真找到了办法,当真把寿命还给了自己。
没有老师,他要长生做什么?
项知节便在这样的忧心忡忡中完成了一双新袜子。
他伸手进老师的被子,摸了摸他的脚踝,发现不凉,便将袜子叠好,俯身搭在了他的靴筒上。
背对着他的乐无涯忽然道:“哎。你叫什么名字?”
项知节:“……?嗯?”
这问题着实古怪,没头又没尾。
即使是对乐无涯万分了解的项知节,也有些困惑了。
当项知节疑心乐无涯是在梦呓时,却见他扭过脸来,清清楚楚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项知节心中还惦记着老师会不会还寿数的事情,心下警惕,更加不敢乱答:“老师问这个做……做什么?”
乐无涯窸窸窣窣地重新背对了他,懒洋洋道:“不说算了。”
项知节不知何处得罪了老师,不解其意,也不敢深问,只好蹑手蹑脚地起身,褪下外衣,只着一身中衣,在乐无涯身边躺下,闭上了眼睛。
然而,在将睡未睡时,项知节想起一事,念头一动,陡然弹坐起来。
——那是还在桐州的时候了。
他将一颗真心原原本本地捧出来给老师看,老师却是将信将疑,只说“我等你以天下聘我”。
项知节是乐无涯最好的学生,自知得寸进丈的好处,便主动亲了一下老师的额头。
那时,他问乐无涯:“这算是纳采了吗?”
……“六礼”之中,纳采的下一步,是什么……?
项知节注视着乐无涯的背影,眼中浮出不可置信的热切的光。
光变成了火。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他知道今晚上他的舌头格外不听话,索性把语速放缓,因而听来字字温柔而情重:“老师,学生名唤项知节,字修竹,小字逢君,是癸酉年冬月廿三,亥时整降生的。”
回应他的是均匀的呼吸声。
项知节珍重地环住他的腰。
他不想吵老师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