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足足筹谋了两三年!
在修缮九思堂的屋顶、要翻新瓦当时,当时的户部侍郎想从中捞上一笔。
乐无涯便从旁暗暗敲边鼓,列举了好几种瓦片,顺口提到有一种青?瓦,便宜又漂亮。
至于其中含有磁石一事,他当然是闭口不谈。
与其他官吏酒后闲谈时,他又闲闲地提起了檐上装饰的事,感慨道:“说起来,太宗皇帝即位时,甚喜以铜龙为饰。先帝呢,素行简朴,又喜道家自然,便将铜龙换成了陶制螭吻。可是螭吻本为鱼,即便再像龙,到底也不是真龙,皇上事父至孝,不忍改之,可我朝如今国富民安……哎,真是委屈皇上了。”
一名极喜拍龙屁的官员,闻之心喜,没过几日,以“显龙威、聚文运”为由,奏请将屋脊的陶质螭吻改为铜龙,以复古制,更显尊贵气派。
皇上甚爱焚香。
那时,宫外有春疫流行,乐无涯特请太医院以医药入香,时时熏蒸,主治瘴疠风邪,兼避时疫。
太医院乖乖拟来了方子。
果然,在沉香、乳香、艾叶、雄黄等之外,添了竹沥浸泡过的三钱硝石。
……三管齐下,九思堂就被雷劈了。
这些事说来简单,他从中斡旋,左右逢源,当真是耗费了无数心血,还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偷偷磨断了铜龙龙舌垂下的、与地面相接的铁丝。
然而第一道雷,落在了九思堂的西北角。
项铮休息的暖阁,好死不死,位于宫殿的东南角。
火势虽是熊熊而起,蔓延极快,但只要项铮没被当场吓晕,回过神来,是绝对能逃出去的。
眼看皇上靠自己的双腿也能跑出去,乐无涯只好捏着鼻子把他架了出来。
……总不能白干一场吧?
看着皇上流水似的送到乐府的赏赐,戚红妆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黄金百两?”戚红妆揶揄他,“你这买卖倒是稳赚不赔。”
乐无涯鼓着脸,把小元宝一只只垒成小塔,又亲手推倒。
他伏在滚满元宝的桌子上,闷闷道:“再换个法子吧。”
第250章 大罪(二)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便是。
但这事终究是太难、太难。
乐无涯须得小心周旋,尽量不牵涉到任何人。
非要牵涉的话,谁贪心,谁恶,他牵涉谁。
自出生到现在,他已拖累了太多人,事到如今,能少一个是一个吧。
乐家的亲情,他舍了。
郑邈这个知交,他远了。
那只小凤凰,他索性是不要了。
小六、小七,也很久没在一起谈天说地了。
他亲小人,远贤臣,只与佞物相交,久而久之,便成了天下第一大佞臣。
乐无涯本以为他还有时间的。
直到那日晨起,他喝了一小碗粥,只是稍呛了一下,便咳得停不住,直到呕出了一小口血,胸中才稍稍松快了一些。
一旁侍奉着他的裘斯年眼疾手快,一把用帕子擦去了溅到桌子上的血,又将染血的帕子牢牢攥在掌心,眉眼里凝着化不开的伤心,但终是一言未发。
戚红妆本来在外院核对账本,远远地听他咳得厉害,便来看个究竟。
待她进屋来时,这一主一仆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乐无涯甚至开始喝粥了,仿佛方才的咳血不过错觉而已。
“又咳了?”她冷淡地转向裘斯年,“阿四,家里枇杷膏用完了,再买些回来。”
裘斯年垂首应是,姿态恭谨。
乐无涯从碗沿上方看着这二人,甚是无奈。
这两人的身份,他都心知肚明。
这两人也都知道他知道他们的身份。
偏偏他二人彼此互不信任。
裘斯年是个勤谨话少的,戚红妆又是个冷面冷情的。
这两人十分相似,纵有万千情绪,都不搁在脸上。
因此,裘斯年不信皇上亲口赦免死罪、又赐其郡主荣耀的戚红妆,会真心为乐无涯考虑。
戚红妆也不信这个自五岁起就养在深宫里的裘斯年,会头脑清醒,知晓是非。
乐无涯曾委婉隐晦地各自劝告过他二人,都是自己人,何必相争。
谁想,这二人一齐反过来劝说他,不要被对方骗了。
疑心这玩意儿,一旦产生,极难消除,纵然他是乐无涯,也没有好的应对执法。
最终,他干脆把裘斯年从戚红妆身边要了过来。
每次他往宫里寄信,他都要过一遍目,和戚姐的对一遍,以防这二人说串了词儿。
戚红妆只来问过一句,便转身走了。
她一走,乐无涯便把粥碗往前一推,双手合十,向裘斯年拜了拜:“小阿四,小阿四,我没胃口了,麻烦你帮我打扫了吧。”
裘斯年早应过无数次这样的要求,现在也毫不意外,轻车熟路地捡起桌子上的点心吃。
他习惯暴食,即便这些年来有所克制,他仍比常人能吃许多。
他闷声提议:“请个大夫来?”
乐无涯仔仔细细漱了口:“不请。前日刚请过。”
裘斯年:“大人,这样不妥。”
“妥不妥的,我倒不在意。”乐无涯放下杯子,看向裘斯年,“倒是你。该给你找个好去处了。”
裘斯年口中的点心忽然没了滋味。
但是这点异常,比起乐无涯的那句话,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大人,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乐无涯踢了踢他的膝盖,“胸口疼,弯不下腰。你自己起来,别指望我扶你。”
一听乐无涯说胸口疼,裘斯年利利索索地站起,把他扶到了软榻上,旋即蹲在床边,眼巴巴地瞧着他。
乐无涯胸口确实是针攒似的疼,但他早已习惯了,因此脸上还能带出些轻松的笑意来:“小子,别犯轴,大人这是在给你找条活路呢。这样,我将来走了,你也不必再回宫去……你一个专门监视我的暗探,一回宫,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叫你暴毙,再用一张席子裹着扔去化人场去,可太简单了。”
裘斯年张了张嘴:“大人……定能长命百岁。”
“哈。”乐无涯捏捏裘斯年的袖口,那里还藏着他刚吐完血的手帕,“要说吉祥话,也过过脑子啊。”
裘斯年不说话了,把脑袋抵在了乐无涯的膝盖上。
他素来不擅言辞,只是直觉比旁人强些,有种别样的动物性。
乐无涯抚摸着他的脑袋,神色有些恍惚。
入府后不久,乐无涯便给他起了名字,叫裘斯年。
“‘于万斯年,受天之祜’。”乐无涯写下这八个字,又圈出“斯年”两个字,“这就是你的名字。”
裘斯年是读过书的,知道这是出自诗经中的句子。
他看出来了,乐大人的字是真的很丑。
他故作老实道:“奴婢不知何意。”
乐无涯比比划划:“意思是你是受上天庇护的人,万万年都有好运气。”
裘斯年笑道:“折煞奴婢了。”
“还有一个意思,可有意思了。”乐无涯把这副丑字随手折一折,塞到了他怀里,“自己回去琢磨去吧。”
裘斯年看得出来。
大人是在说,裘家的小四,福泽万万年。
可他从没觉得自己好运过。
世上可有全家死光、一人独活的好运吗?
大人父母双全,兄弟和睦,友人如云,才能说出这样天真的话来。
但他冷眼旁观许久,渐渐发现,大人在把所有的好意往外推。
他硬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而现在,他在全心全意信任了自己后,也要把他推出去了。
裘斯年心里慌得厉害,被乐无涯摸了两下头,更是慌得连呼吸都乱了。
“我要去干大事。”在他心慌意乱时,乐无涯忽然道,“……就是你家做过、但是没做成的事。”
裘斯年猛然直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乐无涯和颜悦色道:“吓着啦?”
裘斯年不语。
乐无涯自顾自道:“这事情太容易暴·露,我本想慢慢来。可是老天爷不容我……”
他苍白荏弱得厉害,全部的精秀光华,都集中在一双紫色眼瞳里,因而更显得妖异诡谲。
然而,这样的一张脸,却说着掏心掏肺的话:“该断的关系,都断得差不多了。可你和戚姐不一样……你们是我的家里人,我不能随随便便把你或她打发出去……我得想个法子,想个法子……”
裘斯年有所感应,伸手搭上了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