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罢,他转身去拿外袍:“……还有,少说那些个‘诸多不便’的话。”
“我想办的事,少有办不到的;我想见的人,没有见不着的。”
“我想和你说话,谁能拦得住?”
他又穿上了项知节为他织好的袜子,待套好靴子后,他踩一踩地面,冲项知节一笑,自自然然地赞美道:“真舒服,闲时再给我弄两双吧。我要边上有迎春花的!”
面对热热闹闹地满屋子乱转的乐无涯,项知节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宁定心神。
马上要和老师分开了。
他得恢复成正常的项知节的样子。
他将腕上的道珠褪到指尖,掐住“六入”一珠,微微滚动。
所谓“六入”,乃是眼、耳、鼻、舌、身、意。
所谓修行,便是要用这六种感官、体验过人世种种的荒唐与热闹后,仍能清净无为、不受其扰。
他可封五感,不看其人,不闻其声、不嗅其衣上松香,不尝其唇间酒味,不触其面颊指尖。
唯余“意”之一处,他无论如何也封不住。
那人于他而言,几乎已是无形无相的存在。
他是万千的绮想与思念的化身,仅凭着形影,便能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乐无涯踩过地板的脚步声,穿上外袍的窸窣轻响……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已让项知节手中的道珠越捻越快,珠子几乎将指尖摩擦到了灼热的地步。
“小六!”忽的,那声音近在咫尺了,“又玩儿你那破珠子!”
项知节指尖一顿。
六入俱开。
他睁开眼,静静望着乐无涯,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的情绪,反而显得古板而冷静:“老师,我想您了。”
乐无涯一愣,照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腻歪。我人还在这儿呢!”
袜子很舒服,人也很好,身体不难受。
因而乐无涯心情舒畅,笑容灿烂,弯下腰来,歪着头看他:“别光想着啊,多看看!”
项知节貌似羞涩乖巧地低下头来,把自己的眼神妥善地藏好。
而乐无涯见他内向,回忆起了他昨晚小结巴的模样,心情更好了。
小时候的那个,可怜又可爱。
现在的这个……
乐无涯一笑,把腰带束好,又把项知节的药箱拿起来,甩进他的怀里:“走啊,各回各家去。”
……
华容在客栈柜台结账时,乐无涯与项知节一前一后地从房内出来了。
账房抬眼一瞥,面露疑色,随口问道:“哟,大夫昨晚没回去啊?”
“可不是?”
华容叹了一口气,故意压低了声音,作苦恼状:“我家大人酒量差,昨晚请大夫请得急,人家背了个药箱就来了,身份文牒都没带,看诊完毕,都过了子时了。得,还得花钱另开一间房安置。这不,今早给我家大人号了脉,待会儿还得雇辆马车,把人好好送回去,又是一日的诊费和车马费,您说说看,这上京的郎中,是镶了金还是嵌了玉?……”
华容舌灿莲花,很快将话题引到了“上京的大夫就是贵”。
当乐无涯和项知节下楼来后,一名跑堂盯着项知节,微微蹙起了眉。
他经常给住店的客人跑腿,对周边的医馆、餐馆的人都熟悉得很。
这年轻大夫怎的这般脸生?
他正要定睛细看,一旁的乐无涯便出了声:“小二!”
跑堂本能地去应:“哎!”
乐无涯语调活泼道:“你家桌子歪了一只脚,我吃早点的时候,差点撒我一身!你可别赖我,说是我弄坏的啊!”
跑堂立时作势打躬,机灵地插科打诨起来:“瞧您这话儿说的!您可是贵人,您能住在这儿,敝店蓬荜生辉!回头就剁了那不长眼的桌腿,给您当劈柴烧!”
说话间,项知节背着药箱,从二人身后经过。
就这么一个打岔,谁都没能看清项知节的脸。
项知节踏上街道,动作丝滑地钻入了停在门口一辆灰篷马车。
驾车的是戴着斗笠的姜鹤。
这辆普通的马车很快消失在了上京繁华的街道上。
而乐无涯一脚跨出了客栈门,遥望着马车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
昨晚在单人房中美美睡了一夜的华容如今神清气爽,见身旁无人,小声劝说:“大人,别看了,该回啦。”
“他刚才说,他想我。”乐无涯自言自语时,嘴角也紧跟着翘了起来,“有意思。”
……
辗转一圈、终于到家后,项知节进了双穗堂,拿起了他最常用的那支笛子。
竹笛横在唇边,指尖按着吹孔起落,调子便悠悠地淌了出来。
这是支民间的欢庆小调,名唤《傍妆台》。
这首笛曲他已经演练过无数遍,可今日,这笛声却仿佛成了活物,直往他耳朵里钻、往他衣领里爬。
项知节觉得痒。
不是皮肉痒,是骨头缝里痒、心里痒。
……就像老师昨夜含着笑,问他叫什么名字时的时候,一样心痒难搔。
笛声越来越低,低到不能再低的时候,便成了微微的喘。
项知节的手指还按在笛身上,但已经无法吹奏下去了。
他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看,想,这手指若是按在老师身上,也该是这样的。
一紧,一松。
……紧的时候发白,松的时候发红。
笛子不再响了。
项知节心慌意乱,随手把它放在了笛架上,却没能放稳。
笛子从木架上滚落,落在地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它静静躺在地上,一直没人去捡。
直到天色擦黑,穿戴整齐的项知节才恢复了君子风貌,从屋中出来,却见一只通体漆黑、毛色光亮的细犬正静静伏在树荫下,正惬意地挠着耳朵。
项知节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刚一眨眼,二丫见正主来了,便细条条地抻了个懒腰,叼起一只藏在树后的小篮子,动作优雅地踱到了他跟前。
篮中附信一封:
“君若思我成疾,我作棋子,谁堪执手?”
“特奉解药一丸,以慰君心。”
所谓的“定心丸”不是别的东西,是一小粒光润的黑棋子儿。
项知节将棋子握于掌心,胸中波澜难定。
老师啊,老师。
你如此这般,要我如何不念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消息:作者升职了
坏消息:事情变多了
第252章 孝道(一)
虽说得了上司亲口允诺的几日休沐,乐无涯却不曾懈怠分毫,先遣了华容递上告假的牌子,将一应的休沐手续办了个周全,又从衙里取来待审的几份卷宗,这才舒舒服服地穿着寝衣、散着头发,歪靠在榻上阅起案卷来。
汪承端着煮好的四君子茶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明明都是男子,汪承却蓦地垂下了目光,只觉多瞧一眼便是唐突。
跟在他后头的秦星钺就没那么多拘束,人未至、声先到:“大人!何哥从西市淘来些新上市的葡萄,甜得很,我特意给您挑了两串水头足的!”
乐无涯:“我不吃皮。”
他只用四个字,就把秦星钺支到一边剥葡萄去了。
旋即,他又看向了汪承:“汪捕头,正好,这里有一份案卷。你是最通刑狱之事的,且来帮我参详参详。”
汪承一板一眼:“闻人大人,卑职已不是捕头。您叫我汪承便好。”
乐无涯:“我叫着顺口,你便受着吧。”
汪承从善如流,不再多话,在榻边单膝跪下,瞥了一眼卷宗,便又垂下眼睛:“大人,此案卷尚未结卷,按规矩,不可交由旁人阅览。”
“谁说我要交你阅览了?”乐无涯斜他一眼,“不过是我看卷时,恰巧有人在下首坐着,无意间瞥见几行字罢了。”
汪承欠了欠身:“是。卑职明白了。”
他虽非墨守成规之人,但初来乍到,到底不似秦星钺那般与大人熟稔。
恪守礼节,总没有错。
既然大人如此要求,他便依言坐在了乐无涯的脚踏边,就着乐无涯的手,读完了整个案卷。
待他阅罢,秦星钺已经剥出了一盘子晶莹剔透的葡萄果肉,乖乖送到了乐无涯跟前。
而汪承是个极懂配合的人,动作流畅地把乐无涯手中的案卷接过,封装入袋,让大人干干净净地腾出手来吃葡萄。
“大人,先吃葡萄,过一会儿再饮茶,免得寒了肠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