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污秽,属下怕污了殿下清听。只是前几日,王都宪在家设小宴待客……”
五皇子已许久没对旁人之事表露出如此关切的情绪,为着能叫主子开怀放松些,潘阳便拿出说笑的语气,把王肃强逼闻人约喝酒,却被醉酒的闻人约薅掉了假发的趣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
“一定是父皇的主意。”项知允仓促笑了笑,神色又紧绷了起来,“……那个人是很会喝酒的,听说闻人约不擅饮酒,父皇怕是并不相信,想要试探一二。”
说到此处,项知允的语气犹疑起来:“父皇那样的人……也会相信死后有灵吗?”
潘阳不敢妄议皇上,收敛起了笑容,唯唯诺诺道:“殿下……”
“要是父皇真能寻到能让人还魂回生的办法,一定是要先复活大哥的。”
说着,项知允露出了惨淡笑容:“大哥才是父皇属意的储君之选。”
潘阳冲口而出:“先太子若是活着,处境未必比您好!”
话一出口,潘阳方觉不妥。
他心下失悔,忙斟了安神茶来,轻声找补道:“殿下,润润喉咙吧。您是太紧张了。”
项知允没有接。
“父皇自张粤之案后,便待我冷冷的。”项知允神色中含了一点自嘲的悲怆,“我能如何?我该如何?”
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替父皇办事。
每一道折子都要字斟句酌,每一桩差事都得竭心尽力。
动辄得咎,日夜难眠。
可即便如此,他距离那个位置,却始终是不远不近。
饶是他全力奔跑、追赶,那储位就像天边的云影蜃楼,分明近在眼前,伸手欲拿时,却只能抓到一把空茫的虚无。
大虞皇室,素来重嫡重长。
大皇兄项知明是荣皇后所出。
如无意外,他就是板上钉钉的即位人选。
然而,三皇兄夭折,大皇兄薨逝,而二哥、四哥实在没有为君之材,这泼天的富贵荣宠,才落到了项知允头上。
初时,他也是欢喜自得、意气风发的。
可渐渐的,他便不那么欢喜了。
皇上看他的眼神,不像在看儿子,倒像是在审视一个更年轻、更稚嫩的政敌。
上头是重重重压,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兄弟。
父亲不父亲,兄弟不兄弟。
他真的累了。
潘阳张了张嘴。
自从项知节掐了尖冒了头,项知允的精神就一直恹恹的,似乎对诸事都提不起兴趣来。
而先前,身为幕僚的潘阳,给五皇子出错了主意,叫他借着张粤丢画一事攻击项知节,拖他下水,反而给他招来了一顿申饬。
对此,潘阳心中亦是愧悔惶恐,只好噤若寒蝉,束手不言。
项知允慢慢缓过了神来。
他是惠王府的主心骨,不可乱发心灰气沮之语。
他将散漫的眼神对准了眼前的案卷,逼着自己宁神定气:“……林安还传回了什么话来吗?”
潘阳如蒙大赦,连忙将探子传回的话如实禀告。
项知允仰起脸来,静静道:“是,桐庐县主戚氏,的确是因为恪守孝道,才入了父皇的眼。”
他陷入了遐思。
若他所料不差,那戚氏分明是父皇安插在乐无涯身边的暗桩。
这等棋子,素来是用完即弃,在乐无涯死后,她本该立即“暴毙”“殉夫”才对。
偏她竟能全身而退。
……是了,这位桐庐县主早被父皇树作了民间孝女的典范,若突然横死,岂不有损圣上推崇孝道的良苦用心?
说起来,自从半年前遭了父皇斥责后,项知允便没能再与他亲近过,一切相处都是公事公办,叫人心冷齿冷。
天家父子,到底不似寻常人家的父子,吵过骂过,还得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吃着吃着,火气消了,心结解了,还能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项知允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个与乐无涯极是相似的闻人约,如今俨然已是小六的左膀右臂。
无论此人是借尸还魂,还是仅仅出于巧合,才与那罪人生得肖似,他都成功地替小六吸引了父皇太多的关注。
而闻人约又是父皇亲自一步步破格提拔上来的,身家清白,文武兼修,功勋卓著,是一名前途无量的能臣。
至今为止,除了他的那张脸,此人身上根本寻不出半点错处来。
项知允缓缓吐纳,将翻涌的思绪压回心底。
他需要一着妙手,让父皇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身上。
……
翌日,巳时整,守仁殿内。
项知允态度恭敬地将拟好的刑部事务折子呈送御前。
这几桩案子都无甚异议,项铮用朱笔一一勾画,看到末尾,随口问道:“怎么还有一桩案子不曾办结?”
项知允忙道:“回父皇,都察院尚在复核,因着不涉死刑,所以并不着急办结……”
项铮问:“他杀了何人,竟能不涉死刑?”
项知允字斟句酌地解释道:“……涉事之人,乃是彰德人士,姓田,是一名士子。”
项铮勾着折子,头也不抬:“哦?”
殿内一片清寂。
项知允咽了一口口水,继续道:“他事母至孝,母亲病重,药石无医,他便不辞辛劳,四处访医问药,甚至不惜割股疗亲……”
因为带了三分私心,因此项知允的描述,有九分倾向田秀才。
反正田秀才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判处死刑。
他详述了田秀才为母求医的艰难,以及田母康复痊愈的神迹,顺便简述了田家小儿被拎着脚摔死在神像前的惨状,堪称详略得当。
听项知允将案情简单描述了一遍后,项铮终于感兴趣地抬起头来:“知允,你单提此案,用意何在?”
项知允:“父皇明鉴。《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田有德善事慈母,有崔沔、王祥等古贤遗风,虽因母子人伦而损了父子天和,但一片孝心,可动天地,父皇若能树其为榜样,必能正风气、扬孝道。”
项铮的关注点却与旁人截然不同:“知允,你分管刑部,何时兼领礼部差事了?”
项知允心中一慌,忙撩袍跪倒:“父皇,不是知允越俎代庖,只是观此案卷,有感而发罢了。”
项铮搁下笔来,目色沉峻:“你何来此等感慨?朕若病重,需得牺牲了你,将你献与神明,你也甘心情愿?”
这一问,正中了项知允下怀。
他小心翼翼地表起了忠心:“‘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父皇于小五而言,既是君,又是父,君父之命,既大于天,不管您有何命令,小五都是无有不从、无有不遵的。”
借着田秀才的案子,大大抒发了一通孝道感言后,项知允老老实实地伏拜于地,心中隐隐的还有些忐忑,不知父皇能否消气。
半晌后,他听得一声轻叹:“……起来吧。也不怕跪得膝盖疼。”
项知允一喜:“是!”
项铮注视着这个因为得了一丝温暖就欢欣鼓舞起来的儿子,难得心软了片刻:“小五,你的心意,朕已知晓。旌表嘉奖之事不归你管,妥善办好你的差事就是。”
父皇态度的微妙变化,让项知允走出守仁殿时,步子还是飘飘然的。
即便殿外迎面遇上了项知节,他也没有往日那种淡淡的尴尬,反倒主动打了声招呼:“小六。”
项知节停下步子,温和点头:“五哥。”
“来奏答?”
“是。”
项知允含笑道:“那快些进去吧,父皇等你呢。”
说完,他便雀跃着离开了。
凝视着他的背影,项知节掐住腕上道珠,默数了两下:“……”
五哥难得如此高兴,叫他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
第254章 孝道(三)
项铮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在一日之内,将同一个案子听了两遍。
对于彰德府田秀才之案,项知允最看重其中体现的“孝道”二字。
而项知节的关注点则另有特色:“田秀才之母罹患重病,延请了许多名医,皆是束手无策,可药王庙求得的一捧香灰,竟能助其起死回生,实是奇妙。儿臣想去研习研习,这药王庙的香灰若真有如此灵验,儿臣想给母亲也求取一些。”
项铮把奏折丢在桌上,神色冷峻:“胡闹。你如今在户部办事,还随意往京外跑?我看你的差事是不想要了。”
若是项知允听到这样的评语,恐怕要汗出如浆、匍匐在地、叩首谢罪了。
然而项知节神色无异,道:“那儿臣与父皇说些不胡闹的事情,父皇可愿意一听?”
“说。”
“儿臣并不相信,香灰可救人命。所谓神明,往往是医得了心、治不得命。”
项知节娓娓道来:“田秀才之母,是吃了一剂掺了香灰的偏方,才险死还生的。儿臣观其脉案,寒热交作,一日一发,恰似《瘟疫论》所载瘴疟之症。但此症实在难以痊愈,就连大虞宗室之中,也有人因为蚊虫叮咬,患疟不治的。因此儿臣想去一探,若那游方郎中的偏方有何奥妙,儿臣便叫人抄录了药方回来,交由太医院参详研究。”
“如今,百姓患病,往往典衣市药,一场大病下来,转眼间便是家业荡然。其中疟疾便是常见的疾患之一,参与水稻种植、采菱等涉水劳作之人,极易被蚊虫叮咬,因而致病。”
“户部下辖着惠民药局,若是此方经过试验,当真有效,得蒙父皇特旨拨帑,推行天下,那便实在是泽被苍生之善政了。”
“儿臣有此一想,不敢擅专,还请父皇定夺。”
项铮静静望着项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