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节躲在暗处、偷偷观望老师的那几年,已经无师自通地习得了许多道理。
第一条就是,老师说的话,做的事,总有他的理由。
不必疑心,相信便是。
项知节将左手探入袖中,攥住右腕,贪恋地汲取着那一缕温暖的体温。
……老师握他的手了。
既是如此,别说失马,就算失身,他也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六:前提是失给老师。[合十]
第258章 拉扯(二)
很快,项知节就知道何为“失马”了。
项铮召项知允,即刻入宫面圣,与项知节一道觐见。
而笑面老狐狸常遇兴刚一出了宫去,就着亲信递了信给五皇子,将他在御前听到的三言两语透了出去。
这位老尚书为官之道向来圆滑,讲究的是个明哲保身,专挑个关键时刻不轻不重地递个台阶给人下。
至于受惠之人能记几分恩情,全凭良心,他不在意,也不强求。
就像当初帮六皇子时,他也不过是随手给他那位乖孙孙寄了封信。
常遇兴以为那不过是一点顺水人情罢了。
招个魂而已。
对操持了一辈子祭祀大典、整日与繁文缛节打交道的常遇兴而言,这不过是安抚人心的把戏。
死者已矣,生者总要有个念想,才能好好地活下去不是?
而孙儿给他回信的时候,好像也没把这件事当成什么大事,口吻是一如既往的乖巧呆气:“爷爷,事尚未成,一切随缘,勿要心急。”
天知道他怎么就帮了个大的!
天知道这人真能得了天意,死而复生!
眼看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人的魂都召回来了,总没有把活人塞回坟里去的道理,常尚书在长吁短叹一番后,只好把嘴巴闭紧,该干什么便干什么,该卖他的人情卖他的人情,继续做他那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
项知允听闻风声,惨白着一张脸入了宫。
然而,在听到项铮的决定后,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父皇?”
“连话也听不明白了吗?”项铮冷冷看着他,“张粤的案子,你跑来朕这里耍小聪明;彰德府的案子,你又过犹不及,胡乱吹拍,这刑部的差事,朕看你是办不明白了,滚去户部督办太医院的药方研制吧。若再办砸,往后就不必在朕跟前晃悠了。”
这番训斥和着唾沫星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项知允却被一股狂喜冲得晕头转向。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偷眼瞥向身旁垂首肃立的项知节,试探道:“父皇,这回我是同六弟一道办差,还是……”
“小六自有他的去处。”项铮转向项知节,语气稍缓,“知节,你既重实务,便去工部历练吧。”
项知节养气功夫一流,面对突如其来的调动,甚至是贬谪,亦是宠辱不惊,躬身应道:“儿臣领命,必不负父皇重托。”
项知允沉浸在梦也似的狂喜之中,待飘飘然地走出守仁殿,被殿外的热风一吹,才痛快地落下一身淋漓大汗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犯了蠢,还能不降反升。
答案很明显了。
他只是识案不明。
而有人犯了父皇的忌讳。
项知允自打和项知节同台较劲以来,处处碰壁,难得有这么扬眉吐气的好时候。
他一时得意,就有些管不住嘴巴了:“六弟,你那位好帮手、好谋士,好一通忙碌,怎的反倒把你拉下去了?”
项知节早从乐无涯那里得了“塞翁失马”的警告,因此并不意外,正在构思如何在工部谋事,反应便慢了一拍:“五哥,你说什么?”
见他如此怔忡,项知允先是一阵快意,随即心头却泛起一丝异样。
……似乎,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没什么,你我兄弟,玩笑而已,莫要往心里去。”他伸手搭上项知节的肩膀,“走,去五哥府上吃杯茶。此案移交大理寺后,许多细节为兄已不记得了,至于什么‘神树’,什么‘鬼摇头’,为兄更是一知半解,还要请六弟解惑啊。”
项知节柔和地一笑:“自是好的。”
……
守仁殿内,项铮批完最后一本奏折,不知是呛了风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微微气喘咳嗽起来。
薛介从殿外悄然而入,动作流畅地将桌案上的茶水换作了一盏冰糖雪梨:“皇上,喝口润一润,郭太医过会儿就来请平安脉了。”
“老家伙。”项铮笑骂,“上午郭青才来请过脉,你又折腾他作甚?”
薛介:“皇上一刻钟前咳嗽了两次,郭太医今日正好当值,奴婢便私心请他再来瞅瞅。您若嫌奴婢小题大做,奴婢就斗胆讨个赏——奴婢身体不适,皇上洪恩浩荡,请郭太医来是给奴婢瞧病的,免得耽误了伺候皇上的正事。”
项铮抿了一口冰糖雪梨:“当年,皇后总夸你心细妥帖,朕还不以为然,瞧着你蔫头耷脑的,没甚精神。这些年……倒是朕看走了眼。”
薛介:“是皇上抬爱。”
项铮放下杯盏。
杯盘落案,一声清响。
他问:“走了?”
薛介知道他在问什么:“走了。”
“他二人说了什么?”
薛介低垂着眼皮,一字不差,如实复述。
听到项知允讽刺项知节时,项铮表情淡然。
可当听到项知允随即又软语相向时,项铮哼笑一声:“真是菩萨心肠!”
薛介露出了一点讶色。
“怎么?”项铮锐利的目光横扫而来。
“奴婢……”薛介察觉到皇上此刻是有意和旁人分享他的真知灼见的,便斟酌着词句,犹犹豫豫道,“原以为皇上会因五殿下出言尖酸而不悦。”
“那不妨事。年轻人若无锋芒,与朽木何异?”项铮神色不豫,“可这小五,前脚捅刀子,后脚就急着敷药。既要利,又要名,当真软弱!”
薛介轻声道:“奴婢只瞧出,五殿下到底与六殿下血浓于水,是存着兄弟之情的。”
“天家最不值钱的就是兄弟之情!”
项铮冷笑:“称孤道寡者,兄弟亦是臣仆!若都这般黏黏糊糊,何来纲常?”
“这点上,小六倒是明白人。他和他那最亲的兄弟都能断情离心,可见他拎得清!”
薛介听得变颜失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恕奴婢大罪!江山大事,您全凭一颗圣心独断就是,奴婢实是大胆,不该信口胡沁,与皇上议论这等要事!”
项铮又好气又好笑地看向他:“你啊,谨慎过头,没趣得很!”
见薛介伏地不语,项铮被他的闷驴模样逗笑了:“郭青来前,朕准你放肆。怎么?你要不和朕讲话,生生闷死朕么?”
薛介低声道:“皇上还有万岁千秋,思虑这些,为时尚早。”
项铮语带调侃:“朕不想着,自有旁人替朕想着。朕还是多上上心为妙。”
薛介眼珠微转,揣摩着圣意,小心翼翼道:“奴婢斗胆,皇上此番调动,难道是因着……闻人大人?”
这一问恰好搔到了项铮的痒处。
他眼角笑纹舒展:“老滑头,甭卖呆儿了,你机灵得很呢。”
薛介连忙赔笑:“奴婢不过是瞎猜。可是闻人大人差事办得不妥?”
“他办得极好。”
“那……”薛介迟疑,“是六殿下与闻人大人过从甚密?”
项铮沉吟。
这些日子暗查下来,闻人约的身世反倒愈查愈清白。
此人确确实实在世间活了二十载有余,一朝机缘巧合,才得以青云直上。
表面看来,闻人约就只是闻人约罢了。
偏生小六那个冷心冷性的,唯独对这张面孔执拗得很。
项铮自言自语道:“救命之恩,也难怪。”
薛介心思电转。
什么救命之恩?
闻人约与乐无涯相似,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皇上所言“救命之恩”,想必是指六皇子与乐逆的旧事了。
他试探着问:“可是那次六殿下身落枯井,那位大人前去施救……?”
项铮笑而不语,显是不愿多谈。
薛介立即话锋一转:“可闻人大人出身寒微,不比世家大族能在朝中互为援引……皇上再恕奴婢糊涂,六殿下若真要结党,何必单与闻人大人……?”
项铮嗔怪地晲了他一眼:“说你卖呆儿,你还真就卖给我看!彰德府的案子你全程听着,难道听不出、看不明?此案,小六无错,闻人明恪也无错,错的只有小五这个糊涂种子!”
“那您……”
项铮淡淡道:“人呐,太得意了,总不是好事。”
薛介恍然。
但也实在有些无言以对。
……合着六皇子是受了场无妄之灾?
“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