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业满心恐慌、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忽地想起那个尘封已久的锦囊。
……囊中之物,只一张素笺而已,上面誊写着一份案卷编号。
张远业立即进入卷库,依照编号查找,翻出了一份泛黄的陈年案卷。
——一名柳姓纨绔,当街戕害宋氏民女,判流放,途中死于盗匪之手。
凭他在刑名之事上的敏锐,张远业一眼看出,这姓柳的死得蹊跷。
这世上哪有不图财、杀了人后转身便走的强人?
这像是雇凶杀人。
可最有动机的宋氏女的父母都是规规矩矩的平民出身,出不起那个雇凶杀人的钱,且他们耳目闭塞,连衙门朝哪开都不知晓,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也撞不出一条门路来,哪里能知道姓柳的什么时候从上京出发、走哪条路?
张远业再望向那张纸条时,陡觉不妙,手脚都软了一瞬。
他几乎是疯了似的冲进司务厅,翻出了历年的画卯册子。
……是了。
柳纨绔毙命当日,乐无涯告假休沐。
张远业躲入卷库,怀抱着案卷和画卯册子,大哭一场。
来大理寺前,他就知道宋氏女一案是乐无涯的生涯污点。
民间众说纷纭,都说审得不公、判得蹊跷。
但在亲眼见过乐无涯的本事后,张远业就改换了心思,认为这案子大概是没什么内情的。
谁想,乐大人转手把这个天大的把柄送给了他。
……只因当年,他曾举荐于他。
而他大厦将倾时,不愿波及任何一人。
所以,他早早把一把磨好的刀亲手递给了张远业,请他捅他一刀。
从此后,恩怨两酬,再不相欠。
次日,张远业强打精神,将此件陈年旧案作为乐无涯的罪证之一,上呈天听。
这一案,牵扯出了柳纨绔的私生爹靳冬来与乐无涯的权钱交易,将靳冬来拉下了马来,亦是还了宋氏女清白。
各归各位,各得报应。
张远业仍做着他的大理寺卿,只是过去那好不容易养起来了一点的昂扬意气荡然无存,愈发谨小慎微地蛰伏下来,直到泯然众人。
……
张远业搁笔沉吟许久,终是回到了冷冰冰的现实。
他枯坐良久,还是憋憋屈屈地把田秀才的案子判了个“允”,按例发回刑部去了。
谁想,竟是那新履职的闻人明恪硬顶住了压力,亲往彰德,一一查验,抄回了一箩筐的证据。
最绝的是,他不知道给那田秀才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将他也拐带回了上京来。
田秀才还以为是要面圣受赏,欢喜无尽地蹲在客栈里,做着一夜飞黄腾达的美梦。
一梦睡醒,他等来了三法司会审。
在彰德府这个他所熟悉的地界上,田秀才尚有三分装腔作势、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胆气。
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上京,不过稍审了审,他的文人骨头便立时软成了一滩烂泥,将满肚子腌臜心思倒了个干净。
他一张嘴,就咬出了自己的“同谋”。
原来,在神明面前发誓献子后,田有德母亲的病况当真一日好似一日。
田有德在科场蹉跎半生,已然有些魔怔,极信风水神明,见菩萨“显灵”,反倒慌了神。
他舍不下这个老来子、独苗苗,又怕自己扣扣索索地不肯还愿,得罪了神灵,妨了他的前程,不禁愁苦万分,只好借酒浇愁。
还是在彰德府衙办事的一名吏员点醒了田秀才。
此人与他有几年同窗之谊,主管着教化百姓一事,近来因为府内风教的成绩不佳,没挖掘出来什么孝子烈妇的例子,而吃了寇知府的一顿面斥。
听了田秀才的酒后诉苦,此人顿时眼前一亮,怂恿道:“照你这样说,这才是大机缘呢。”
“儿子是你生的,连性命都是你给的。如今药王菩萨开眼,全了你的心愿,你还推三阻四地不肯还愿,岂不是白白坏了这现成的福报吗?”
“对田兄来说,最要紧的不是光耀门楣吗?你要是发达了,还愁没有添丁进口的好日子在前头等着你?”
一番话说下来,叫田有德心动不已。
不过,这吏员只会暗地拱火,当然不会亲手指点他如何杀子。
于是,田有德自作聪明地杀去了药王菩萨庙,公然表演了一番杀子闹剧,就这么把事情闹大了。
三法司主官听了这蠢毒之人涕泪俱下的供述,纷纷扶额咬牙,愤恨不已。
……要是真叫这样的狗东西得了旌表,朝廷颜面何存?教化之义何在?
朝堂之上,听完王肃对此案的禀告,项铮雷霆震怒:“荒唐!”
他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回事,怒斥道:“田母病笃,田有德身为人子,理当延医问药、竭诚奉养,岂有杀子绝嗣之理?此非救母,实陷其母于不义!”
“若天下人皆效此割亲邀誉之举,则父子相残、伦理绝灭,与禽兽何异?此人读圣贤书,却作此豺狼之行,可谓儒门之耻!”
官员们面对天子之怒,自是各自恭肃,连连称是。
项铮神色沉郁,给出了判罚:“田有德,革去功名,着刑部以‘故杀子孙’罪论处,流放柳州,遇赦不赦!”
“彰德府吏员李敬,挑唆害命,蛊惑田有德杀子媚神,革除吏职,永不叙用,并削籍为民,子孙三代不得应试!”
“彰德府知府寇淳,将邪祀视为孝道,忠奸不分、贤愚不明,着都察院严查失察之罪!”
言罢,他垂目下视,出声唤道:“闻人约。”
乐无涯迈步出列:“臣在。”
项铮赞道:“闻人爱卿身负宪职,临案不避,查究分明,无愧为朕之股肱!着晋俸一级,另赐内帑银五十两,以酬尔功!”
乐无涯立时谢恩,绝口不提当时在守仁殿中指证寇淳“效张角故事”一事。
项铮暗自凝眉。
……倒是乖觉。
他的声音带着循循善诱的温和之意:“此案,爱卿还有何想法,尽可说来。”
乐无涯张口即答:“回皇上,臣闻圣人之孝,当以‘不敢毁伤’为始,若是天下人以田氏为榜样,沽名钓誉,残身伤人,以搏名利,岂不有违圣上以仁孝治天下之本心?”
项铮:“……”
他感觉又被此人高高架了起来。
但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他言辞之间又是句句占理,项铮也不好推脱,深思片刻后,赞道:“爱卿所言甚是。”
旋即,项铮令道:“从今往后,凡有毁伤肢体、戕害亲眷而伪托孝义者,不得请旌,交付有司论罪,按律严惩。”
乐无涯立即拜倒:“皇上圣明!”
他这声赞颂起得正是时候,引得满朝一片山呼万岁。
称颂过后,乐无涯施施然退回文臣队伍。
他走的那几步,既傲岸,又风流。
项知允听在耳里,又偷眼看向身后一语不发的项知节,嘴角瞅了瞅:
……六弟这是找了个什么人呐?
哪有主子吃瘪,他反倒加俸受赏的道理?
第260章 人情(一)
殿外景阳钟沉沉三响。
鸿胪寺官员朗声高呼:
“退——朝——”
百官鱼贯而出,朱紫各自分流。
乐无涯单手托住笏板,昂首阔步,向外走去。
“闻人佥宪!留步!”
听到这虎啸似的带着膛音的呼喝声,乐无涯微微一笑,回过头去,恭敬行礼:“元将军。”
既已散朝,规矩就不似上朝般大了。
“好小子,腿脚这般利落,好悬没追上你!”元唯严大步流星上前,爽朗大笑两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发力攥了攥。
夏季官员朝服偏薄,感觉到袖内漂亮利落的肌肉线条,元唯严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小子,竟是我失了眼,上京初见时,我可没瞧出来你是个神射弓手!”
乐无涯毫不谦虚,问道:“比老将军当年如何?”
元唯严愣了愣,继而开怀大笑。
他就喜欢这样的不扭捏的爽朗人!
他一拍乐无涯的肩膀,刻意收了七分力:“老夫一身蛮力,与闻人大人不是一个路子。可惜,你生得迟了些,否则,老夫就是抢,也要将你抢到麾下,给我做副手去!”
元唯严是百户出身,是真真正正从底层一刀一剑拼杀出的功劳,即便与人示好,也总带着股似有若无的匪气。
换做一般文官,是消受不起他这种直通通的好意的。
乐无涯却灵巧地一眨眼,笑道:“老将军不怕我抢了您的头功、夺了您主将位置就好。”
元唯严捋须大笑,笑声爽朗浑厚,惊得旁边路过的文官险些失仪地往外跳开一步。
和这样的敞亮人说话,没那么些弯弯绕,就是痛快。
笑罢了,元唯严道明了来意:“闻人佥宪,我没备下请帖,就直言相告了,别嫌寒酸:小二成天念叨你,惦念得不成了,我打算在鸿宾楼设一宴席,让他执弟子礼,敬你三杯——甭这么瞅着我,敬你茶!你那点酒量,小鸟似的,喝一两,吐三斤,全上京哪个不知道?!”
元唯严声音里透着深厚的力道,声传八方。
在不远处,规行矩步的王肃脚下一个不稳,险些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