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节一时错愕:“老师,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乐无涯:“……”他断没想到会被学生批评“错”。
要是项知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就要发一发老师的威风,打他手心了。
在乐无涯蠢蠢欲动时,项知节道声“得罪”,伸手从他的领口中扯出那枚黑绳绑着的玉棋子。
其上无字,触手温润。
项知节握住那枚棋子,汲取着其上残余的体温:“您是棋子不假。可我同样也在棋盘之上啊。”
“其他的棋子折了多少,都是不要紧的,包括我。”
“唯独您不能有失。”
“这局棋,本就是为您而布。您在,棋就不会输。”
二人头上,竹叶被夜风掠过,梭梭作响。
万叶裁光,一片空明,在地上绘出斑驳的影,宛如疏落的棋局。
项知节望着他,用许诺一般的认真腔调说:“……因为您是我的乐小将军啊。”
第266章 故人(一)
乐无涯沉吟良久。
半晌,他捏住项知节的脸颊,不轻不重地一拧:“谁也不折。”
上辈子他能保全所有人,这辈子凭什么不能求个十全十美?
项知节轻声道:“彩云易散琉璃脆,终归小满胜万全。”
他虽是胆大包天,连前任权臣都敢往自己怀里搂,可即便如此,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与五哥皆非嫡非长,次序又紧挨着。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赢家是谁。
难说兄弟二人走到最后,不会迎来又一个玄武门,落得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结局。
项知节既要为了乐无涯思进,亦要为了乐无涯思退。
“‘小满’?谁稀得要那个?”乐无涯把人抓过来,慢条斯理地替他整理领口,语气中却是满满的张扬骄矜之意,“你忘了?我是赫连家的乌鸦,什么好东西都是要叼回窝里的,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项知节乖顺地任他摆布。
心中的那点犹豫,也自作烟云散了。
四周光线淡淡,只余风灯摇曳,将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
项知节目光下落。
为着方便爬墙,乐无涯的裤脚原是紧紧扎着的,然而翻墙过后,绑带松开了些。
项知节抬起一点脚尖,一下一下,轻轻撩他散开的裤脚。
乐无涯没察觉他的小动作,将手停在他的领口,于竹影月痕下静静望着他:“项知节,我这次回来,你是第一个认得我的,也是第一个看到我的。”
“你要一直看着我。”
“……别让我某天回头瞧不见你,知道了吗?”
项知节心神一阵震荡,胸腔中宛有羽尖扫过,带着微微的痒与疼,教人忍不住要按住心口,好缓解那一阵阵的悸动。
他轻声道:“老师嘱咐,学生谨记。”
喂他吃了颗定心丸后,乐无涯又道:“皇上到底还是忌惮我这张脸。现在不发落我,无非是抓不住我的马脚。他如此发落你,既是在拿你撒气,也是有意试探,好叫你我离心。”
项知节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乐无涯皱眉,“知道还不写信给我?”
项知节:“总要做戏给父皇看。”
乐无涯微微眯眼,挑剔道:“……戏外呢?戏外也没个只字片语给我?”
项知节老实地伸手入怀:“有倒是有,只是在想要如何送才好。”
乐无涯探头探脑:“叫我看看,说了些什么?”
没想到,项知节只是做了个假动作,趁他靠近,一把将乐无涯揽入了怀里,好叫他听自己心跳声。
乐无涯没有乱动,难得乖静地伏在他怀里,耳闻他心动愈快,呼吸急促。
半晌后,项知节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我这么写,您还满意吗?”
乐无涯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点评道:“听了个大概吧。啧,也不晓得你师傅怎么教你的,净写些没形没状、不像样子的昏话。打回去了,重写。”
项知节:“学生受教。下次会磨炼文笔,写得更好些。”
乐无涯长舒一口气,借势将心底里那股灼烧似的热气呼了出去:“走啦,明日还叫大起呢,我回去睡一会儿。”
项知节后退一步,揖手行礼:“老师好眠。”
乐无涯正欲告辞,忽闻头上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掠过。
隔墙传来了一声闷哼。
姜鹤默不作声,选了两根粗壮的青竹,足踏凸节,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墙头,迅速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乐无涯与项知节对视片刻。
乐无涯先摆手否定:“不是我带来的。”
要是被眼线跟了一路还一无所知,他还是收拾收拾去世得了。
当然,此人也不会是跟着小凤凰来的。
小凤凰是行伍出身,要是被人盯上还不自知,他大可以收拾收拾跟自己埋一堆去。
乐无涯举头端详,心下了然。
这里墙头略矮,墙上又没有碎瓦蒺藜之类的防御,恰是个窥视门户的好地方。
这么算来,大概是有人窥看六皇子府邸,被恰好蹲守在附近的姜鹤抓了个正着。
项知节皱眉:“外间如此不安生,老师今夜还走吗?”
乐无涯觑着墙头:“等等姜鹤。”
项知节拉了拉他:“更深露重的,老师着凉了可不好。”
乐无涯在墙边站定了:“不怕。现下情况未定,我最好是不要乱走。改日等这里换成郡王、亲王府,我再参观你的府邸不迟。”
言罢,他仰头望向墙头,似是自言自语:“刚才姜鹤没打伤人吧。”
项知节细想一番:“似是没有。”
刚才那声闷哼声,不像是打实了。
姜鹤虽呆,但本事却绝非寻常。
能躲过他出其不意的一击的,也确非凡品。
“啊。”乐无涯点一点头,“我大概知道是谁了。……那姜鹤去追正好。”
“怎么?”
乐无涯道:“故人而已。”
……
疏朗月色之下,姜鹤终于是赶上了前方的人。
或许说,那人并没打算认真逃跑。
身着玄衣的人回过头来。
月色之下,裘斯年的面色更见苍白。
他寡着一张冷脸,将掌中攥着的铁弹子向地下一扔。
裘斯年是领了皇命,前来窥看五皇子、六皇子府中情况的。
惠王府自是欢喜无尽,借着为侧妃父亲蒲大人、也即五皇子的老泰山庆贺生辰的理由,正筹备着一场盛大的宴席。
漏夜时分,惠王府仍是人声鼎沸,张灯结彩。
家丁们面带喜气,用灯钩子一盏一盏地挂起了带有“寿”字的红灯笼。
相比之下,六皇子府就冷清得多了。
不过只是相比之下。
若与往日相比,六皇子府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内外严整,面貌肃然,下人们各司其职,洒扫的洒扫,看门的看门,并没有因为主子的差事变动而稍有懈怠,颇有几分波澜不兴、宠辱不惊的意味。
裘斯年还想看得细致些,便绕到这个早就相看好的薄弱处,谁想刚一露头,便有一颗弹子劈面打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偏过头去,伸手去接,被震得手心发麻。
他情知不好,抽身即退。
按理说,在驱赶走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后,这人就该返回六皇子身边戍卫,并叫阖府点起灯来,防备刺客了。
身后之人却是个认死理的,非要追到他不可。
被追出一里地后,裘斯年已猜到了这死轴死轴的追击者的身份。
他寻了处无人居住的闲居,直闯而入,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幅书册,取出墨汁笔,这才停住脚步,回头一望——
看到的东西,叫裘斯年毛骨悚然:
姜鹤注意到他伸手入怀后,已经把火·铳掏出一半来了!
不过,在发现他只是在拿纸笔时,姜鹤将铳口微微下压,问道:“你是何人?”
裘斯年自是不能明说自己是谁,飞速写下两字:“误会。”
随即,他亮出了圜狱令牌。
按理说,但凡有点眼色的侍卫,见此令牌就该知道他是奉皇命行事,回一声“误会”,知趣退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