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问道:“矿监牛三奇呢?”
周文昌:“听闻地动,他前去巡矿,夜晚宿在了村里,也……”
乐无涯:“哦,他是不是听到示警哨音也不敢跑啊?”
周文昌忙道:“据幸存官兵所述,牛矿监因路途劳顿,歇息得早,许是不曾听见。”
这番说辞还挺圆满。
反正死人不会从地底里爬出来,把他那张只会胡说八道的嘴巴给撕了。
乐无涯又问:“那个栽赃小仲的衙役……叫阿顺的,是不是也是从矿山来的官兵?他既在县中,速速拿来,我有话问。”
听乐无涯如此说,周文昌不着痕迹地叹息了一声,应道:“大人实在辛劳。”
他唤道:“阿福,你去衙里通传一声,叫他们把阿顺抬出来。”
所谓“阿福”,是个狱卒,一直面带踌躇立于牢外。
听到这声吩咐,他先是一愣,旋即“哎”地应了一声,撒腿就跑。
乐无涯微微挑眉。
周文昌身边除了县丞、师爷,还有不少县衙随从。
他特地吩咐这个狱卒跑腿干什么?
乐无涯虽说忙着和秦星钺斗草取乐,但也利用这段短暂的入狱时光,将牢内景象尽数纳入眼底。
若他没看错,这个“阿福”,似是格外关照汪承,时不时便要转过来查看一番?
他是比旁人更加心善吗?
乐无涯眉眼一低,佯作不察:“走吧。”
周文昌:“外间日头毒辣,大人稍候,我唤轿子来。”
乐无涯:“无需这般麻烦,牵马来便是。”
周文昌无有不应:“全听大人心意。”
一行人出了县牢,径直奔县衙而去。
谁想,刚到县衙门口,方才的善心阿福便慌慌张张冲出来,见到乐无涯一行人来得这么快,一个脚软,便连滚带爬地扑到了近前。
“大人,阿顺……”阿福气息不稳,“没了!”
乐无涯猛地刹住步子,定定看向周文昌。
他的眼瞳颜色异于常人,被他瞧着,有种被山林精怪凝视的错觉。
周文昌按下心底微妙的不适,疾声问道:“没了!?如何没的?”
阿福哭丧着脸:“照料他的人说了,他身上多处受伤,许是在大野地里,血腥味引了毒虫来,他伤口溃烂得厉害,一入衙就高烧不退,怎么都降不下去,方才送水进去……人早已僵冷了呀。”
乐无涯一拂袖,向内走去。
趁乐无涯离去,阿福忙不迭爬起身来,小声道:“大人,二老爷回来了。”
周文昌神色一凝,喝问道:“什么?我不是叫他守在矿山么?”
阿福唯唯诺诺的说不出话。
一旁的林师爷听见了,忙低声打起了圆场:“大人,文焕回来未尝不是好事。他毕竟年轻,又无官身,办事总有诸多掣肘。况且,我看这位御史大人仗脸行凶,矫情刁钻得厉害,实难伺候。若知您遣了文焕去,只怕更要寻您的不是。不如下官即刻动身,替文焕去矿山盯着。”
前方那位仗脸行凶、矫情刁钻的御史大人,正在简县丞的引领下,负手向内而行。
汪承、仲飘萍得到通传,已从后衙赶来,垂首立候在前,二人头上双双裹着白布,像足了一对难兄难弟。
纪准低眉顺眼地猫在后头,有些心虚。
看见这三人全须全尾,乐无涯便回过身去,似笑非笑道:“师爷要去,就带汪承、纪准一起去吧。”
闻言,林师爷炸出了一身白毛汗,后背过电似的一阵阵酥麻起粟,支吾道:“大人,汪……汪捕头,他身上有伤……”
乐无涯:“多谢你们的伤药,他没大碍,是我这个矫情刁钻的人,吩咐他装给你们看的。”
林师爷大汗淋漓,喏喏垂首,再不敢吐露半个字。
而莫名被点名的纪准,懵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寻机与这几位交好,混入他们之中,替王肃大人探听情报,这的确是他最初的目的不假。
……但现在的情形好似与他的构想大不相同。
第302章 作伥(一)
汪承仅仅是受了皮外伤而已,在牢里足足休养了两日,因背后之人怕他死在狱中,用的皆是上好的伤药,如今早已无恙了。
乐无涯招他过来,与他耳语两句。
汪承一愣,旋即庄重又认真地点一点头,转头神色自若地招呼纪准:“……小纪,随我来吧。”
纪准:……不是,你和我又很熟吗?
贼船从来是上去容易下来难。
如今纪准想推说他们不熟也是晚了,只得作出一副乖顺模样,夹着尾巴跟在汪承身后。
乐无涯看向仲飘萍。
仲飘萍轻声道:“大人,我跟你走。”
乐无涯瞄了一眼他的伤处:“不碍事吗?”
仲飘萍找回了能让他安心的鸡窝,当然不愿被抛弃:“没事。”
乐无涯伸手扳住他的脑袋,左右摇晃两下,低声问道:“真想死,假想死?”
仲飘萍倒抽一口冷气,忍住晕眩,老实答道:“回大人。假的。”
见他还能与自己有问有答,不像傻了,乐无涯的心便放下了大半:“那还敢拿脑袋往上撞?你当你脑袋是铁打的?”
“收着劲儿的。”
乐无涯这才勉强满意:“还行,不算蠢到家了。”
仲飘萍抿了抿嘴。
乐无涯乜他:“怎么?还有别的什么缘由么?”
仲飘萍被一眼看穿心事,索性不再掩藏,道:“上次去鸿宾楼吃饭,大人去更衣时,他把您的安危托付给我了。”
乐无涯纳罕地一挑眉:“元小二?”
“是。”仲飘萍说,“他说大人特别……嗯……极易招惹是非,叫我看顾好您。他还吓唬我,但凡您擦破点儿油皮,他就唯我是问,不论三七二十一,先打我一顿再说。”
“他是说我欠揍吧?”
乐无涯先在心里记了元子晋一笔恶帐,转而尝试理解仲飘萍跳脱的思路:“那这和你撞头有什么关系?”
仲飘萍的目光落在乐无涯的侧颈上:“我想着,大人既是受伤了,不必等他来,我先把自己弄伤,到时候他便是想骂我,也张不开嘴了。”
乐无涯:“……”
他默默挑了个大拇哥,旋即快步离开。
另一边,周文昌对林师爷交代完毕,携简县丞快步追来:“宪台慢行!”
乐无涯远远应道:“不敢慢行。我问矿工,矿工死绝了;我问牛矿监,矿监没命了;我问阿顺,阿顺也死了。我怕走慢一步,我自己也嘎嘣一下死了。”
周文昌窝窝囊囊地微笑着:“大人玩笑了。不知宪台欲先查何处?”
“衙内不是有个现死的吗?我去看死人。”
“宪台,正事要紧……”
“我本官所行皆为要务再说,周县令不知道吗?死人是会说话的,而且比活人诚实得多了。”
乐无涯侧过半个身子。
白日之下,他看人的眼光中透着股奇特而诡异的灵性:“周县令,你信人死后有灵么?”
周文昌不欲与他讨论此事。
死后有灵又如何呢。
他至今没被那三百口人缠身而亡,可见鬼神之说并不可信。
周文昌自不会自找没趣地和御史大人顶嘴,乖觉地收了声,眼角余光一瞥,正见一个熟悉人影闪身隐在了廊柱之后。
周文昌假装不见,转正目光,默默尾随乐无涯而去。
一行人推开阿顺所在的房间门时,一股混杂着淡淡腐臭的窒闷热浪扑面而来。
周文昌忍不住闭了气。
而简县丞险些呕了出来。
而矫情刁钻的乐无涯面不改色,一步跨了进去。
阿顺仰卧在里间床铺上,身下垫着竹丝制成的凉垫,面色黄白,双目紧阖,确然是断了气。
他面容扭曲,牙关紧咬,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真切地看到这个曾想要了他的命的人横尸当场,仲飘萍心中并无快意。
他并不是善心发作。
他担忧的是更实际的问题:
一来,阿顺若因与他殴斗,伤重而死,即便有纪准作证,自己牵涉上了一条人命,难免带累大人的名誉。
二来,此人动手杀害幸存矿工的理由,怕也要随着他的死永远长眠地下了。
对阿顺之死,简县丞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阿顺被送回来时,已被仲飘萍活活砍成了个血葫芦,指骨都被砍歪了好几根,一回来就发起了热,因伤口感染而亡,实属正常。
乐无涯走至近旁,细细查验。
他曾在大草甸里见过受伤的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