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不怕王肃将他兄长照拂进棺材里去的话,他大可以赌一赌王肃的良心。
……
王肃拆开了第二封来信。
想人人到。
这封信,正是周文焕的亲笔。
他并不急着去看信的内容,先去确认印章的位置。
一枚泛着云母珠光的桃花印,明晃晃地盖在信末最后一个字上,将那字遮去了一半。
王肃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略舒了口气。
信中所述内容,与周文昌那封如出一辙,都是乐无涯染病,盼他定计。
区别是,周文昌不确定是否要救治,而周文焕直接问,要不要灭口。
即便这兄弟二人当真全部落网,这封信也是在乐无涯的授意下盖章邮出的,王肃也不信,他们真就能这么白白认命,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周文焕不说,单说周文昌,那就不是个乖乖引颈就戮的主儿!
这封信,他的确是不得不回。
论他的本心,闻人约老老实实地病死丹绥最好。
这张脸,这种人,就该回地里烂着,何必要掺和人间的事呢?
可王肃不敢冒这个险。
那可是皇上的吩咐啊。
要是闻人约的身份未经拆穿,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是否是乐无涯一事,便将成为永久的谜团,而皇上内心所盼的长生之路,也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要追起责来,岂不是他王肃断送了皇上的长生路?
想到此处,王肃饱蘸浓墨,用密文写下了一封回信。
“上有言,缓图之,勿要使之死。”
而在三天之前、百里之外的丹绥,乐无涯对着百里之外、三天之后的王肃,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收口了收口了。
恋爱脑鸦鸦的恋爱脑方式:
爱人让我把事件的完成度提到九成,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那提到九成就是了。
第317章 斗法(十二)
信寄出后,乐无涯便将一切交付给了天意。
他已尽了人事。
天命几何,就交给小团子那些天上人去左右吧。
乐无涯将自己的行动力拉到了极致。
他并未株连林师爷、简县丞,反借助他们调配人手,以最快的速度清理了小连子山二次崩塌后造成的道路封堵。
他亲率两名虞衡清吏司的官员,并着几名认罪积极的矿山官兵上山勘验,确认小连子山的矿产早已枯竭。
他收殓了所有尸骨,包括裘斯年带回来的那条矿山官兵的大腿。
他带着衙门仵作,在累累白骨与肿胀尸身间反复翻检、甄别,不厌其烦地筛选了一遍又一遍,验证着这些已死之人身上留下的痕迹。
当初,为保万无一失,周文昌将这些人集中关押了起来。
然而,泥石流并未如他所愿,瞬间吞噬所有人命。
许多人被活埋在地下,在黑暗与窒息中挣扎,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断气。
被挖出来时,其中不少人还残留着气息。
乐无涯从周文昌那几封被封存起来的调令上,看出了他那龌龊的小巧思。
他先急令矿山官兵“救人”,又批下了调令,叫县中衙役待命,抓紧时辰筹措物资,以免到了现场,这个也缺,那个也少,成了没脚蟹。
这一来二去,足足忙了七八个时辰,才将县内不明真相的衙役和土兵调去了小连山。
这样,既能显得他准备周到、虑事周详,哪怕上头查下来也只有嘉赏他办事细致的份儿,又为灾难现场的矿山官兵们提供了充分的灭口的余裕。
这些矿山官兵们用最快的速度清理着所有的活口。
至于漏网之鱼,也被阿顺这类心怀叵测之人运了回去,预备着半途杀害。
不过,终究是雁过留痕。
尽管周文昌交代过他们,杀人时务必要用石块,务求一击毙命,营造出被滚落山石砸死的假象,可计划落实到现实中,总会有些差距的。
有些官兵看到那些呻·吟、求救、叫骂的活人,心下就先怯了,正赶上手边没有趁手的石头,又怕他们叫得太大声,被什么路过的人听到,所以有四个人是被生生掐死的。
至于找到了石头的,也不是个个利索。
有些人心慌,有些人手潮,有些人生怕一下砸不死,连着砸了好几下……
他们在尸身上留下的伤痕,早已超出了“意外”的范畴。
下了黑手后,官兵们就将那些尸身重新抹上厚厚的泥浆,企图以此遮掩。
这好歹有几百具尸体呢。
一堆无亲无故的黑驴子,谁会在意他们?谁会真去较那个真,把每一具尸体都翻出来查看?
乐无涯在意。
他不仅在意,还将共计三十六具死因蹊跷的尸首挑了出来,妥善保存。
同时,他交代仵作,其他矿工的尸身,需得一具具洗出本相来。
仵作早就累得两腿打晃了,一听还有这等苦差事,心头一哆嗦,忙小心谏言:“宪台大人,这……这实属不必吧?就算洗干净了,他们最后也是要进土的,何必多此一举呢?”
乐无涯也累,累得头发比以前卷得更厉害了,大半张脸藏在厚实的布罩下,只有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明亮得吓人:“你回去休息。”
仵作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是触怒了上官,忙打点起精神来,赔笑道:“大人,不是卑职叫苦,实在是——”
“这是桩苦差,我知道。”乐无涯平静道,“你陪我熬了这些时日,够累的了,辛苦了。你下去,换我的人来干。你去找一个叫汪承的人,叫他将这三十六具尸身一一造册,安置妥当。要是少了一具,我用你的尸体补上。”
言罢,对着冷汗涔涔的仵作,乐无涯轻轻拍了拍他肩头,语调轻快:“……开玩笑的啦。”
仵作擦着汗,喏喏称是。
可等他将所有尸身装车,打算运回丹绥县衙中时,一回头,却不见了乐无涯的踪影。
他上前寻觅,竟见乐无涯跳进了那个周文昌提前为三百矿工挖好、但暂时没有派上用场的巨大尸坑里。
他闭着眼睛,呈大字形仰面躺在尸坑中央。
这几日不曾降雨,坑里的积水干涸了,只剩下松软的泥壤。
见状,仵作吓了一大跳,失声惊叫:“宪台大人!宪台——”
“嚷什么?”乐无涯不满地睁开眼睛,“叫魂呐?”
仵作一噎:“大人……这是在作甚?”
乐无涯望向湛蓝的天空,舒展身体:“累了,歇会儿。”
末了,他自顾自地嘀咕:“横竖都得挤在这里睡大通铺了,我先替他们试试,软不软。”
仵作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蓦然涌上心头,叫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宪台大人,您在这里稍歇,衙里有口烧水的大锅,卑职这就叫人给您运来,您先烧上一锅,烫烫身子,一来解乏,二来试试温度,若是好,就给这些人洗洗身子。”
乐无涯眉眼弯弯,隔着布罩,声音也染上了上扬的笑意:“谢啦。”
仵作心头一暖,脚步轻飘飘地去了。
而乐无涯躺在这空旷的大坑中,想,仵作说得不错,架锅烧水,蒸煮毛巾,将一具具腐尸擦出人形,确是麻烦。
人死了,烂了,最后也是化作一抔春泥,也不是一样?
可真的一样么?
干干净净地去死,和裹着满身污泥血痂、像只待烤的叫花鸡般被埋在地底下,能一样么?
乐无涯告诉自己,不一样的。
乐无涯不知道自己的尸身葬在何处。
只听说过,他死后的样子好像不大体面。
但若有知,哪怕是在乱葬岗上,乐无涯也是要去看上一看的。
不为别的,就为瞧瞧坟头那几茎荒草,是不是比邻坟的长得更高些、更绿些。
这种事情,若是能赢上一回,也挺有意思的么。
他仰面对着苍天,无声地扯开了一个顽劣的笑容。
……
上京,翰林院。
大凡大虞状元,按例都要授这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而今科状元闻人约,在翰林学士杜同和手下,编修大虞国史,主理本朝列传部分。
上司杜同和早已暗中打量这位新科状元郎多时了。
他勤谨、温和、克己、谦逊,不贪财、不慕名、不恋声色,真真是一等一的美质良材,未来不可限量。
他越看越是满意,恨不得立刻将人笼络到自家门下。
可恨他三个女儿都早早嫁做人妇,旁支一时间又找不到适龄女子。
杜同和成天看着闻人约这张俊秀乖巧的面庞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恨不得将自家那个十八·九岁、只恋慕男色的儿子凑合凑合,凑作一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