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老师的那个,因着肩负教化之职,还要罪加一等。
赫连彻的目光扫过乐无涯身上那些叮当作响、明显是自愿穿戴的景族首饰,一想到自家弟弟有可能要背责,追责的心突然淡去了一些。
乐无涯敏锐地察觉到兄长杀气的消退,立刻得寸进尺,趴在他背上没皮没脸地撒娇:“哥,你现在弟妹双全了,你高兴吗?”
赫连彻:“……”
他从孤身一人,一下添了四口人,可谓人丁兴旺。
可他不仅高兴不起来,还很想打人。
乐无涯趁热打铁,一边从赫连彻背上往下爬,一边冲项知节丢了个眼风:
傻站着干什么呢?献殷勤啊!
项知节心领神会,立即捧上了一杯热茶,递到赫连彻手边:“大哥请喝茶。”
按赫连彻的本心,这杯茶下一瞬没有连杯带水地出现在项知节的脸上,已经算他克制了。
但旁边有个活生生的弟弟,捧着他亲手做的小花篮,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外蹦,赫连彻还得分心控制住嘴角,所以干脆接过来,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口。
见项知节作低眉顺眼状立在一边,乐无涯厚着脸皮护犊子:“哥,你看,他身上还有伤呢。还是为了救我才……”
未尽之语,意思到了就成。
赫连彻从鼻子里重重嗯了一声:“……那就坐下吧。”
项知节刚依言坐下,膝盖就被乐无涯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二人隔空对了个视线。
乐无涯:说点好听的。
项知节:明白。
项知节清清喉咙:“大哥,我有一事相询,请您告诉我老师的生辰八字,好么?”
乐无涯:“?”
这是好听的吗?
再说,你不是早知道……
下一刻,乐无涯恍然大悟了,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
好小子。
赫连彻一头雾水,警惕地拧紧眉头:“做什么?”
“大哥容禀。”项知节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鸣惊人,“我大虞婚仪,素有‘六礼’之规。晚辈与老师,已行过纳采、问名。下一步,便要轮到这‘纳吉’之礼了,需得老师的生辰八字,合于宗庙,问卜于天,方好行纳征请期。”
赫连彻:“……”
他原本按捺下去的杀心一瞬间水涨船高,恨不得现在就抄起这个混账东西,抡圆了胳膊一个大回旋把他扔出窗户去。
眼看赫连彻的指节开始咔咔作响,乐无涯上去就要撒娇制之,谁想却被赫连彻反客为主,反手揪住了他的领子,质问道:“他——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你要给他做棋子的人?”
项知节一愣,旋即眼中光华大盛,面颊上飞起了一丝红晕。
乐无涯坦荡荡地承认:“对呀。”
赫连彻咬牙切齿:“那个花环,也是你编给他的?”
乐无涯鸡啄米似的点头。
赫连彻的声音都带了颤音:“你与他……与他行此事,是不是要报复他?”
“是啊。”乐无涯爽朗道,“我要狠狠地喜欢他!叫他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离不得我!”
赫连彻:“……”
乐无涯才不屑于遮掩。
他喜欢一个人,就要昭告天下,苍天后土的祝福要,家人的祝福也要!
赫连彻松开了揪住乐无涯衣领的手。
见他如此坚定,在悲愤之外,赫连彻还额外生出了一点点微弱的、盼他幸福有靠的慰藉之情。
只不过他马上把这个苗头掐死了。
……该死的大虞人!
他在心里第无数次地咒骂。
……该死的、拐走了他弟弟的大虞小狼崽子!
第321章 会面(四)
见自家兄长脾气稍缓,自顾自坐在那里扭着头生闷气,乐无涯对项知节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项知节捂了捂伤处,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乐无涯瞪他一眼:别给我装。
被戳穿的项知节立即收拾好表情,乖巧地站了起来。
乐无涯打发项知节走,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他看得出来,赫连彻此刻的状态,好比走在路上被天上掉下来的匾额砸了脑袋,疼归疼,懵归懵,但尚未全然回过神来。
若等他反应过来,项知节还杵在这儿,怕是真要挨上一顿狠的了。
他正为自己的这份识人之明沾沾自喜,就见项知节取了一条毛毯,围在他腰际,盖住了他的肚脐。
乐无涯:“……”
他抗议道:“难看!”
项知节:“老师,凉了肚子就不好了。”
他已经努力不扫兴了。
要不是怕老师生气,刚才老师欺负他的时候,他就想给他围上。
乐无涯瞪着项知节的背影,气鼓鼓地裹紧了小毯子。
赫连彻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一脸漠然地点评道:“别听他的。好看。”
乐无涯经不得亲近的人夸赞,立时浅薄地兴高采烈起来:“是吧?我还有一套景族服饰,也好看!改日穿给哥哥看!”
赫连彻并未答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万丈怒火就这般平地消弭,只余下满腔的温情。
他与他,从来是情深缘浅。
深,深至骨血。
浅,浅至生平仅谋数面。
不出意外,他们还将天各一方很久很久。
那么,万事不都该以他的喜好为主么?
赫连彻问道:“他能护得住你吗?”
乐无涯得意:“我用不着人护。”
他跃跃欲试地撒娇:“但是大哥例外!”
赫连彻:“……”
他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来,好在笑容刚到嘴边,便被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了下去。
赫连彻竭力摆出兄长的威严姿态,呵斥道:“说正事,不准油腔滑调!”
乐无涯顿时规矩了,原本偷偷往赫连彻身上歪的身子也坐正了:“哦。”
赫连彻见他竟挪了回去,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失望,拳头也微微攥紧了。
乐无涯眼角余光下移,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旋即把眼睛别到一边去,开始把玩小花篮上的金叶子。
乐无涯不主动和他亲近,赫连彻这个年岁更大的哥哥也不好太不庄重,便挺直腰板,冷声询问:“近来还好?”
“好!”乐无涯答得爽快,“不过,近来有件大事要办,所以睡得少些。”
“可有需我相助之处?”
乐无涯想了想:“有是有一件的,只是怕大哥不依。”
赫连彻沉敛了神色:“说。”
他知道乐无涯到丹绥是来办正事的。
他带来的那支商队,不是白带的。
里面混着两个小连山的老矿工。
在矿工名册里,这两人早在两年前便已“亡故”。
自打两年前,小连子山矿藏不足,开始逐步减产,他们实在禁不起矿监牛三奇的虐待苛责,索性借着一次矿难事故逃出生天,从小连山一路逃到景族地界,暂时落下了脚。
赫连彻治下极严,这两个孤零的外来客,早被当地记了档。
景族多产铜矿与砂金矿,这二人又为人良善、干活勤恳,即便无身无份,也能凭借手艺挣碗饭吃。
然独在异乡,终为异客。
二人言语不通,饮食不惯,只是因为惧怕那“逃避差役者,杖一百,发还原籍当差”的律令,才强忍着不敢归家。
要是再落到牛三奇手里,他们不被剥一层皮才怪。
听说小连子山爆发了山洪,尤其是牛三奇也葬身泥流之中,二人百感交集,抱头痛哭了一场。
这下,他们所有认识的人都死了。
恨的人,爱的人,都没了。
他们不愿再滞留景族,只想回归故里。
所以,赫连彻把这二人带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