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正是张远业在朝堂上所奏禀的,他又与庾秀群相熟,便接过话道:“庾侍郎有所不知,当初王肃在主理乐……乐逆之案时,最有力的证据便是书信。可其中诸多书信与乐……大……逆本来的字迹并不相符。王肃却称,乐大人在担任长门卫指挥使时,曾通过模仿他人的笔迹诈取案犯口供,因此那些书信笔迹与他的笔迹不符,也合情理。”
“王肃还一力主张,若乐大人不肯招供,便要严刑拷问。”
“若不是当时乐大人身子孱弱,实在禁不得酷刑,怕是更要遭一番苦楚了。”
说到此处,张远业只觉胸中堵塞多年的郁气为之一舒。
对王肃而言,他已经陷入了一个两头堵的死局。
他要坚称字迹是不可伪造的,那乐无涯的案子便可被推翻大半,而他作为主审,难逃断案不严、查证不实之责,更无法交代当年抄没乐府所得的“巨额财产”的去向,那他便要被反坐诬告之罪论处。
昔年,南亭明相照被陈员外诬陷造反,冤情洗雪之后,陈员外便被处以凌迟极刑。
相应的,王肃若以死罪构陷乐无涯,便理应以死罪偿还。
而他要承认字迹是可以伪造的,那事情就更简单了。
……直接等死就可以了。
庾秀群抿了抿嘴,心中悔意渐浓。
在他的印象里,乐无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先前,自己还腹诽过他,在心里狠狠地踩了他几脚。
他尴尬地挣扎辩道:“可……乐无涯到头来还是招认了呀。”
“不招又能如何?”旁边听审的户部给事中安其乐敲起了边鼓,“当年,他身陷囹圄,为人鱼肉,岂能事事自主?”
吏部给事中乔梦得瞥了他一眼:“安掌科莫非忘了?他可是亲口认下过几桩罪,包括私杀了那当街杀人的柳姓纨绔……”
他看向张远业,语气平淡却锐利:“张堂尊,若我没记错的话,此事还是你检举揭发的吧?”
张远业沉默片刻,低应一声:“……是。”
乔梦得再次转向安其乐,微微倾身:“对了,还有你们户部的前任尚书……宗鸿宾,也是乐无涯亲口认罪,说与宗家叔侄合谋,挪用户部库银放贷,当时,你们文大人还是文侍郎,不也在听审之列?难道这也能有冤?”
“那钱在哪里?”
安其乐懒得纠缠柳姓纨绔之事,只就第二件事反诘了回去:“乐无涯既称与宗家叔侄合谋放贷,那他该得的那部分赃款呢?”
“当初定他贪赃放贷之罪,凭的是他乐无涯家财万贯,远超其俸禄之数。难道说,他的赃银藏在户部的那几十箱瓦砾泥土里?乔掌科若有兴致,不妨亲自到户部走一趟,把那些箱子拉回去,好好验看罢!”
安其乐和乐无涯本无交情,原无意替他辩解。
但此次,户部府库内因为存有乐无涯抄没的家财,就这么被王肃牵下了水。
户部尚书文月开回家之后,越想越气,召齐了户部官员,通报了此事。
其他官员,包括安其乐在内,闻之都是勃然大怒。
王肃这个老王八蛋!
倘若真有一两个不长眼的户部官员,监守自盗,动了封条呢?
或是文月开在朝堂之上应对失当呢?
若非项知节当初主理户部之时,处置得当,提醒户部对乐无涯的家财严加看管,以备内库调用,户部这回岂止是要脱一层皮?
只怕要自上而下被换一遍血!
老王八蛋,想死是吧?这就成全你。
乔梦得被怼了一通,只耸了耸肩,慢悠悠道:“哎,安掌科,就事论事便是,火气不要那么大嘛。”
“依下官之见,此案不宜与乐无涯旧案过度牵连。一旦攀扯旧事,皇上他老人家,怕是要不高兴的。”
他的态度,就代表了吏部的态度。
对于此案,极擅长左右逢源的吏部尚书其实是不大高兴的。
他本来是冲着和许英叡的交情,才将王肃频频查阅周文昌考评成绩的事情告诉了他,想卖个人情给他,没想到没逮到狐狸,反惹上了一身骚。
吏部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张远业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都是同僚,何必争吵?乐大人的案子,其中真假掺杂,确难分辨,但从此案的书证看来,王肃此人一贯喜欢假借圣意行事,安知往日不是倚仗龙威,假公济私?”
“依我看来,有些案可翻,有些案不可翻。正如乔掌科所言,就事论事便是。”
乐无涯看着他们唇枪舌剑,并没说什么。
他也不必说什么。
主审之人和听审之人的博弈、势力对比和各自心思,借着这一场争执,他已经全部看清了。
看清这一点,便看清了王肃还有几分赢面。
但所有官员,都有意无意地模糊了一件事:
当年,真正想让乐无涯死的,是皇上。
若不是皇上授意,解季同不会竭力去搜寻他的罪证,更不会被王肃利用,被塞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证据,从而轰轰烈烈地掀开了倒乐的大幕。
只是皇上还在,他们不敢说些什么罢了。
乐无涯托着腮帮子,漫然想道:怎么样才能叫他不在呢?
第335章 百态(二)
王肃自打进了圜狱,便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不发一言。
据说,他唯一开口提出的要求,便是要单独见乐无涯一面。
既然他有所求,乐无涯便去见他一趟。
圜狱仍在,只是旧颜不再了。
裘斯年走后,继任的圜狱牢头蓝英残暴不仁,专行酷吏之事。
王肃一倒,他也随之锒铛入狱。
现下新任的圜狱牢头年纪虽轻,行事却异常沉稳,亲自带着乐无涯穿过漫长阴晦的廊道,一路行向王肃所在的监室。
乐无涯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很觉新鲜。
他创立并执掌圜狱时,此地虽也阴冷,但相对素朴洁净。
倒不是乐无涯心存善念。
对付那些死不招供的滚刀肉,他是从不介意实现他们的心愿,叫他们真去滚滚刀山钉板的,还能就着他们的惨叫下饭。
只是他不愿自己手下之人终日浸在血污里,久而久之,难免要养成不动板子、鞭子,不会审讯的恶习。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他一向很爱惜手底下的人才。
而今,这圜狱可是大变样了。
大抵是因为紧急更换了新的牢头,圜狱气象稍新,但也新得有限。
监狱的栏杆比先前粗了一倍不止,杆身上皆是带血的指甲抓挠的痕迹,空气中更是积淀着一股经年难散、霉烂潮湿的死气,饶是角角落落都被仔细冲洗过,但墙根、壁角仍残留着似血似泥的积垢。
这里不再是关押皇家宗室、朝廷重臣和需要三法司会审的重刑犯的监牢,而是赤·裸裸的刑场,不似人间之地,更像是地狱的中转站。
即便洗得再干净,也洗不掉空气的那股死味。
……这回,王肃大人可是沾到光、享到福了。
待那新任牢头站定,乐无涯侧首望去,费了些功夫,才认出蹲在笆篱子里面的,便是那个昔日光鲜整洁、衣冠楚楚的王肃。
蓬头垢面的王肃箕踞而坐,蔑然抬眼,瞧了他一会儿,忽的冷笑一声。
“闻人大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面上的神色便是微微一凝。
乐无涯身后转出三人,分别是大理寺张远业、刑部庾秀群,以及吏部给事中安其乐。
王肃表情冷了下来。
他分明传话,说让乐无涯一人前来……
“王肃,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乐无涯悠悠道,“你是犯人,我为何要私自来见你?万一你跟我聊些无关紧要的破事儿,又跑去旁的地方造我的谣,说我诱供于你,我再长出三张嘴来也说不清啊。”
说罢,乐无涯不再理会他,吩咐道:“把他提溜出来,找个地方洗刷干净了,再来寻我们开审。这般脏兮兮的,成什么样子。”
末了,他背过身去,抬脚就走,低声嘟囔道:“犯人神气什么。”
安其乐性子火爆,颇喜欢乐无涯这个跳脱性子,在旁掩嘴偷笑。
乐无涯自带了茶叶,乃是南亭所产,四人在会客室中小聚,一时尽欢。
安其乐慨叹:“王大人向来是个体面人,怎的一入监牢,便堕了心志,颓唐至此?”
张远业亦道:“先前来圜狱时,这里真是哭声不绝,哀鸿遍地,今日倒是清净得很,否则当真是连茶都喝不下去了。”
庾秀群只是侍郎,官阶不高,性子又静,便只顾着专心品茗,由衷赞道:“好香的茶。”
乐无涯的目光扫过在座其余三人,确信,在场的只有庾秀群一个老实人。
其余两个,即便是张远业,都已经算是修炼得道的人精了。
这二人都已然发现,今日的审讯,恐怕不只有他们四人参与。
牢房内外皆被清扫一新。
王肃刻意扮作潦倒落拓的模样,无外乎想要麻痹人的警惕心,叫人以为,他已经没了负隅顽抗的心性。
而圜狱不可轻入,需得递折请旨,得了皇上首肯,方能入内。
换言之,皇上是知道他何时要来圜狱的。
再换言之,皇上极有可能贵步临贱地,龙爪入泥塘,跑来这里听墙角来了。
可见王肃定是耗尽了他与皇上最后一丝情分,向皇上传了些什么要紧的话。
张远业、安其乐皆有觉察,于是特意暗示于他。
乐无涯没多说什么,只顾着推介南亭茶叶的好处,直到新牢头入内禀告,说王肃已经梳洗妥当,不会污了贵人的眼,四人才分别起身,前往审讯处。
王肃的头脸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身负镣铐,端坐椅中,只是头顶失了残存的乱发遮挡,显得格外一览无遗。
乐无涯平静地开了场:“王肃,你可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