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愚钝。”他拱手暗示道,“大人可否再说得清楚一些?”
乐无涯脾气挺好,又仔细描述了一下自己想要的神像模样,还增添了些细节,譬如知情的范围须严格控制,不要在景族民间流传开来,譬如这位神明会炼丹药,炼制丹药所需的材料他已经抄录了一份,替身返回景族的时候,可以顺便带走,云云。
替身:“……”
他不是这个意思。
眼见对方全然不解其意,他只好尽量委婉地将情况挑得明白了一些:“闻人大人,我家主子只吩咐属下来京护卫着您,并未交代叫我回去。”
乐无涯眨一眨眼:“你不传我的话,他会生气的哦。”
替身:“……”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这位大人是不是自信过头了。
他只好把话又说得直白露骨了不少:“大人,我家主子事忙,恐怕……无暇为您作画。”
乐无涯一挑眉,流露出了真情实感的疑惑:“他忙吗?”
他不觉得啊。
南亭、桐州、丹绥,他向来不是想来就来的吗?
替身:“……”
他很想说,自己从仰山出发时,赫连彻正领着他第七、第八和第十四个义子,要和寮族人争夺一块地盘。
自从做了景族的王,他就没有一日清闲过。
偶有片刻闲暇,他便主动钻入主殿里的密室,不知在做什么。
想必一定是在擘画景族未来的发展宏图了。
怀着无限的憧憬和敬仰,替身挺直了腰杆:“我会保护好您的。请您放心。”
乐无涯这下更疑惑了:“你怎么保护我啊?你都被我的手下打成这样了。”
替身哽了一下:“……”
他其实骑射俱佳的来着。
纵使放眼整个景族,他都是数一数二的神射手。
可他又不能揣着弓·弩、骑着战马靠近闻人约吧?
不等替身回话,乐无涯又自顾自道:“……再说,我被刺杀之后,就一直等着他派人来找我,我正好传话回去。原以为他会找京中埋好的景族眼线来……我可是等了好久呢。”
“你若不肯帮我传话,我岂不是白等了?”
乐无涯说得无比自然,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还真让替身无端生出了一些心软和愧疚来。
可还没等这种情绪成了气候,乐无涯便又想起了一件事,竖起一根手指,兴致勃勃地补充:
“对了对了,你记得跟他说,上京春秋短,说话天就冷了。我要一张漂亮的羊毛毯子,午睡时用。下次你来,记得带给我。”
替身:“……”
他其实没有赫连彻那么沉默寡言。
他如此沉默,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见他如此理直气壮,替身忍不住揣测,这人到底凭什么?
主上确实对他的事情格外关注……
难道是主上觉得十八个义子还不够,想收第十九个了?
说起来,老幺总是更受宠一些……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替身惴惴地回到了景族,将乐无涯的要求如实告知了赫连彻,并做好了承接一通狂风骤雨的准备。
果然,赫连彻微发雷霆:“胡闹。他让你回来,你就回来?你安排其他人手盯着他了吗?”
替身谨慎回复:“……回王上,属下离京时便已安排妥当。”
紧跟着,他再次屏息静气,等候下一轮的狂风骤雨。
结果,万没想到,他等来的只有赫连彻的一声略表赞许的“嗯”,以及一句提问:“他只让我画像?不需要我造个庙么?”
替身寻思:……这是反话吗?
大概是吧。
他如实转达乐无涯的意思:“那位闻人大人说,请您自己衡量,他是为……您与他的共仇,而行此事。但谋以密成,即便要兴土木、立神像,也须严格控制知悉之人,以及……”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道:“他请您,莫要……滥杀无辜。”
当然,乐无涯的原话没那么客气。
“你自己个儿掂量着办,但不许让人家工人替你干完活后,转头为了封口就把人家弄死。人家冤枉不冤枉啊?”
赫连彻沉默片刻:“知道了。你暂退下,择日再去上京。”
替身知道自己没有完成赫连彻交托的任务,心中有愧,积极道:“属下这就动身出发……”
“不忙。”赫连彻站起身来,“他的羊毛毯子还没做好。”
替身:“……???”
他看不懂。
但他大受震撼。
……
在乐无涯安心等待自己的羊毛毯子时,五皇子项知允自滇地风尘仆仆地回京了。
经过这一番历练,项知允黑了,也瘦了,但眉宇间的精气神比离京前强了不少。
他面带喜色,朗声回禀:“回父皇,儿臣在滇地反复查验,那‘鬼摇头’一药确有奇效!凡是中了瘴疠之毒,寒热交作、战栗不止的,只要取下树皮煎汤服用,不日便能痊愈,哪怕是重症,也有十之五六得以回生。”
“儿臣一再验看,向附近得患疟疾的病人施药,成效如神,确凿无疑!”
他眉飞色舞,神情里满是骄傲和兴奋:“这药如果能制成丸散,不仅能护我将士、安我边民,更可恩泽天下苍生!”
“因此,儿臣特选精通园艺的工匠,采得三株“鬼摇头”,连根带土封装,星夜兼程运回京来。请父皇敕令太医院详加考证,定其名目,广植善用。其余太医,儿臣仍命其暂留滇地,让他们继续就地取材,验看疗效……”
说到此处,他适时垂下目光,语气转为谦逊:“儿臣不知此举是否妥当,伏请父皇定夺。”
这番说辞,是他与幕僚反复推敲、字字斟酌而来。
此前,他屡屡失策、行事欠妥,实在是做了太多不漂亮的事情。
一举赢回圣心,重得青睐,就在今日。
果然,项铮面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嘉赏之色,笑道:“好!甚好!”
他略作沉吟,复又开口:“著,晋惠郡王为惠亲王,授金册金宝,增岁禄二千石;另,赐织金蟒缎十匹、钞三万贯。”
闻言,项知允飞扬的神采为之一滞,肩膀更是不由自主的向下一沉:“……啊?”
项知允心知,这是天大的功劳。
但他同样清楚,这分明该是小六的功绩。
项知允一回京就听说,小六刚入工部不久,便赶上了丹绥的泥石流,他亲赴现场监督,却遭奸人算计,身负重伤。
相比之下,虽说滇地多瘴气,看似凶险,可他只需要在安全的地方坐镇,等着太医院定期呈报试验的成果就是。
他做得最多的,也不过是在晴好的天气四处登山,寻访发掘更多天然的“鬼摇头”树木。
与其说是公干,不如说是去锻炼身体了。
滇地之险,比起卧虎藏龙的丹绥,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样的差事,交给任何一个成年皇子都能完成。
而当初,从田秀才杀子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刑案中,准确地发现“鬼摇头”价值的,是小六。
亲自查访此案的,是乐无涯。
现在摘桃子的,竟变成了自己?
项知允惶恐道:“父皇!这是儿臣分内之职,实在不敢受此重赏!”
闻言,项铮竟自龙座上走了下来,缓步靠近,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郑重道:“朕说你值得,你就值得。”
掌心所触的,是年轻结实的臂膀和筋骨,蓬勃又充满力量,叫项铮的心情莫名愉悦起来。
说起来,小五虽然不似自己年少时英武雄健,也不如小六小七承其母貌,有天人之姿,却也算得上眉眼周正、气质干净。
更何况,小五的身子从小就康健,如今更是有妻有子。
比起小六来,他的命格不孤清,也未被天象所妨……
在项铮抚摸着他、浮想联翩时,项知允全然僵在了原地。
自成年以来,项知允第一次被项铮如此亲近地爱抚。
不知道是否是太久没有经历过这般厚遇,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受宠若惊,而是被雷劈了似的,一股悚然之感直蹿而上,鸡皮疙瘩险些攀过脖子、直接爬上脸颊。
但他迅速压制住了那不断翻涌的恶心与怪异感,说服自己:父亲终于认可他了,终于看到他了。
即便是抢了小六的,那也……
……也罢……
他心一横,眼睛一眨,泛出了些泪花来:“儿臣……多谢父皇隆恩!”
项铮越过他的身体,看向昭明殿外晴朗明亮的天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事情,微微笑了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时间,父慈子孝,君臣相得。
……
对于昭明殿中上演的父子情深的戏码,项知节并不知晓。
或者说,即便知道了,他也不至于心生妒意。
这样泼天的福分,他自问消受不起。
前段时日,项知节进了趟宫,对庄贵妃呈上了自己从晋州带回的茶叶,顺便仗着自己伤口初愈、庄贵妃不方便罚他的跪,甜蜜又大胆地说了自己向赫连彻提亲的事。
人生大事,理应告诉长辈。
在庄贵妃忍无可忍地将他扫地出门前,他将自己此行的另一件要紧事托付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