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骗她的。
他哪里知道自己还有第二条命?
不过是哄她罢了。
她若不写,乐无涯就要撸起袖子,亲身上阵,发挥模仿技能,替她写检举信了。
没想到当初一句诳语,今朝一语成谶。
这信到了今日,竟真生出了几分效用。
……
守仁殿中,秋风飒飒,落叶叩窗。
薛介检查第二遍窗户时,忽然听到龙榻传来一声沉缓的叹息。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去,低声探问:“皇上?”
项铮无声无息地坐起身来。
薛介轻手轻脚地挽起帐幔。
烛光映照下,薛介的目光接触到他枯槁的面容。
他第无数次确信,皇上是真的老了。
不只是面容,连心也是。
薛介适时地收回了目光:“皇上,可要传一碗安神汤?”
项铮却问:“薛介,你说,闻人约会是乐无涯吗?”
当年,项铮自导自演的刺杀案,薛介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
他利索地跪倒下去,一言不发。
项铮侧目望来,柔软的寝衣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前:“说话。”
薛介不答反问:“如果是,皇上会再杀他一回吗?”
这下,轮到项铮沉默了。
不多时,他嗤笑一声:“越老越精猾。几时轮到你来问朕问题了?”
薛介将身子埋得更低。
项铮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当初的事,各有各的难处。时至今日,朕仍在想,是不是……错杀了他。”
薛介仍是不答。
他几乎将头埋在了床侧的脚踏上,冰冷坚硬的红木抵着他的额头,留下了一道深红的印痕。
……
当年处死乐无涯,皇上的确是没有丝毫证据在手的。
在项铮看来,乐无涯再神通广大,到底是肉·体凡胎,不是精怪,岂能招来天雷,供己驱使,来劈他这条真龙?
雷劈九思堂那日,是乐无涯将他火场中救了出来。
此乃赏无可赏的泼天大功。
可正因这功劳太甚,冷静下来的项铮便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旧事。
——他是对不起乐无涯的。
饶是这些年来恩赏不断,可逼迫一个异族人认他乡作故乡,骗他亲手屠戮亲族,到底不是光彩事。
而这个被他一力扶持起来的臣子,与他既有救命之恩,更有掳掠之仇。
两重的道德压力压在项铮的肩头,使他在此人面前,竟总像凭空矮了三分似的。
再加上乐无涯委实太过长袖善舞,无数心机都隐藏在一双热情活泼的笑眼之下……
项铮是亲眼见过他是如何把一个三品官员哄得将他引为毕生知己,在酒酣耳热之际,竟把自己兼并土地、活埋佃户的事情当作玩笑,和盘托出。
乐无涯监斩他全家时,这官员感觉自己遭到了挚友背叛,对他破口大骂,极尽侮辱之能事。
而乐无涯不仅照单全收,还踱到他面前,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
那官员听了他的话,不知怎么的,骤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地气绝而亡。
刽子手刚含了一口清水、准备喷到刀口上,就见今日重头戏的主角嘎嘣一下死过去了,瞪着眼睛看了半晌,咕咚一口把水咽了,不敢置信地上去试了试鼻息。
……还真死了。
项铮将在场的长门卫叫来询问。
那长门卫恰好站在乐无涯身边不远处。
他很是骄傲,挺直腰杆,如实奏禀了乐无涯的话。
那时,乐无涯眼眉带笑地说,好走,不送,下辈子别干坏事了,干了坏事也记得绕着一个叫乐无涯的人走,不然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然而项铮听闻此事,并没有因为自己得了能臣干将而欣喜万分。
相反,他只感觉一股寒意直蹿上后背:
这人面上含笑,背后藏刀,心思实在太难揣度。
项铮顺风顺水了一生,先帝更是个全靠命好才能坐上龙椅的庸碌废物。
他从未看过先帝的脸色,甚至不必费心揣摩什么圣意。
因为先帝虽然人尚在人间,但一颗心早就跳出尘世外、不在五行中了。
可他在乐无涯身上,竟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惶惑不安。
这人成年之后,仅与乐家日渐疏远,就连旧友也一一断绝往来,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太可怕了。
就连项铮本人,也做不到全然斩断尘缘、了无牵挂。他尚有不甘、有不愿、有未能放下的人与事。
但乐无涯却始终眉眼弯弯、袖手含笑,温煦又漠然地打量着世间所有的人,身上不带一丝活人应有的气息。
这不得不让项铮揣测: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薛介深知,皇上实在不喜欢人与事不掌握在自己掌心中的感觉。
所以,他暗中招来了乐无涯的天狼营旧部,为他设下了一个死局。
但是,乐无涯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如常生活、如常办差,面圣时仍是笑语嫣然,马屁张口就来,拍得项铮毛骨悚然。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极忠,就是极奸!
项铮不敢、更不愿去赌后者的那个可能。
这就是乐无涯逆案的全部前因了。
……
薛介作为整个过程的亲历者,同样将项铮这几年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乐无涯明知道自己是被项铮冤枉的。
但口齿伶俐如他,竟然没有尝试过任何抗辩,只是顺着王肃审讯,攀扯出一大串贪官污吏,临了临了,还替大虞官场肃清做了一番贡献。
不管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即便身陷圜狱之中,他也没有说过项铮一句不是。
最要紧的是,临死前,他托狱卒递来的遗言,竟也没有半分怨怼之意:
“这些年来,谢皇上栽培重用之恩,罪人乐无涯无以为报,唯期来世,必有报偿。”
排除他说他是断袖那句话,这于君臣而言,实在是很动人的一段告别。
而在戚红妆递来的密信里提到,自从从天狼营旧部那里得知自己是景族人后,乐无涯私底下没少蛐蛐皇上,痛骂他刻薄寡恩,狠毒绝情,骂他辜负自己的一腔信任,甚至想直接一走了之,跑回景族去算了。
戚红妆借着书信,添油加醋地把自己想骂的话也加了好几笔进去。
这些密信,在乐无涯活着的时候,是他表里不一、不忠不贞的铁证。
可在他死后,项铮再度展读,竟从中品出了几丝难得的人味儿。
乐无涯的确是有怨的。
可正如那些自比怨妇、大写特写怨妇诗的文人一样,也仅仅只是抱怨而已,并没有真正恨过他。
不然,他为什么直到死,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发作过一次?
自从乐无涯走后,皇上失去了一个得力可心的人,也很不适应。
所以,他总是不合时宜地怀念起乐无涯,并反复思量推敲:既然他不是极奸,就是极忠,那为什么不能是千年难遇的忠贞良臣呢?
当然,如果时光回溯,容项铮再做一次选择,他还是会选择杀了他。
不杀,不安心。
杀了,又可惜。
——可以说,皇上对乐无涯的那种欣赏、怀疑、愧疚与忌惮交杂的情绪,他从未给予过旁人。
而如今,这一切难以言说的心绪,又尽数倾注在了这个似他非他的闻人约身上。
……
见薛介跪在地上,像是只可怜的老王八,项铮笑了一声:“瞧你这样子,这么惶恐做什么?朕可没说要杀他。”
薛介稍稍直起腰来:“奴婢僭越,明明只有答皇上问题的份儿,哪有问皇上问题的道理?”
“恕你无罪,起来吧。”项铮随手理了理被子,语气闲适,“若闻人约真是乐无涯,那他应是回来报恩来的。”
薛介起身的动作一顿。
纵然他伴君多年、历经风浪,听得如此妙论,还是憋了好半天,才忍住满腔震愕:“皇上,奴婢愚钝……?”
项铮反问:“不记得了吗?乐无涯临去之前说,‘唯期来世,必有报偿’。如今,他转世归来,仍为朕的江山鞠躬尽瘁,开商路、战倭寇,不正是践行前诺,不改其心么?”
当然,话是如此说,项铮还是要好生试验一番,转世之说究竟是否可信的。
闻人约身家清白,晋升之路虽说顺遂,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挣来的,并不像乐无涯那般,在上京官场浸淫久矣,树敌无数、招人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