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固执至此,乐无涯更觉好笑:“没看到,再给你准备一个就是了嘛。这有何难?”
项知节定定地望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抖着。
指根牵连着心脉,传来一阵阵叫人心悸的酥麻。
即便他认识老师,已经认识了许多许多年,可他总是会在某一个时刻,反复迎来爱上他的那个瞬间。
他闷声道:“可今日不是什么节日。”
“我喜欢你,难道还要挑个黄道吉日、良辰佳节才喜欢么?”乐无涯很诧异,“我想给你写信就写了,我……”
一只手温柔地按住了他的后脑,止住了他未尽的话语。
项知节隔着窗户,亲吻了他的老师。
若再容他这样无遮无拦地说下去,项知节今夜怕是再也舍不得走了。
第343章 大白(一)
秋凉时节,宜踏青寻景,宜月下相会,也宜开刀问斩。
为了赶在秋决之期前把王肃送走,大理寺和刑部忙了个人仰马翻、
而作为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却难得清闲。
个中缘由很是简单。
一来,都察院与乐无涯的冤案息息相关,数年前的文件皆被封存,押运到别处,供人查验,他们理应避嫌。
二来……
他们总不好让一个和乐无涯如此相像的人,去查乐无涯本人吧?
乐无涯闲得给项知节做风筝的时候,大理寺与刑部灯火通明,大小官员们彻夜不眠,沙沙的翻阅卷宗的声音此起彼伏,与窗外秋风扫动落叶的梭梭声彼此应和,自成一曲。
丹绥的案子倒不算难审。
周文焕拼着一条命,死咬王肃,再加上有个打着王肃旗号的人,顶着皇命和都察院的双重名头,自从周文昌离京后,就连续多年唆使周家兄弟在丹绥建立关系网,传递情报,检举旁人。
而身在上京的王肃,又格外关注早就从都察院离职的周文昌。
若说与周文焕通信的不是王肃,而是旁人冒名顶替,傻子都不信。
可此事到底不至于能弄死王肃。
真正能叫他万劫不复的,是乐无涯的旧案。
然而,要将八十二条大罪一条条追溯过去,实在不是易事。
况且,皇上先前发动朝臣检举揭发,的确是一着妙棋。
不少朝臣或是与乐无涯有仇,趁着这大好时机刻意栽赃;有的则是随波逐流,只好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来说,有的则是有凭有据。
他们当然发自内心地不希望乐无涯能翻案。
皇上虽说是在这风口浪尖上嘉赏了乐珏,似有宽宥乐家之意,但这些朝中官员,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阻力。
就连不擅官场之道的庾秀群,都察觉到情势有些不对劲。
他素来醉心公务,不结党、不附势,旁人无从下手,便转而选择接近他的身边人。
近来,庾夫人受邀参加的后院茶会渐多。
倒也没有人贿赂她,只是总有人摆出一副好心肠的模样,在她耳边絮叨,说近来刑部有件案子甚是难查,盘根错节,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以后想在上京过平稳日子,怕是难了。
庾夫人听得心惊肉跳。
她的确胆小。对方描述的前景,叫她十分害怕。
但她并不是傻瓜。
听到这样的挑拨话语,她第二日就请了郎中,声称自己在饮宴时染了风寒,需得卧病休息,果断切断了与外界的往来,并拉着丈夫进行了一次深谈。
庾秀群得知此事,默然良久。
至于张远业,看得则更加清楚明白一些:
皇上又在玩弄权术,借着这个时机,看朝臣们如何站队了。
要是站得不遂他的意,他会一个个记住,然后秋后算账的。
而乐无涯本人,对翻案一事显然不大热衷,不知道是有意规避,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张远业也不好拿这事去问他,只得暗叹:
暂时不知道怎么答题,那翻卷子的声音先响亮一点吧。
没想到,提出破局之策的,竟是一位从翰林院借调来协理处事的官员。
现任大理寺少卿向张远业呈报了这个办法:“……不如放出风声,不提翻案,只称重审。凡有疑点,疑罪从无,全部不予采信,往王肃头上推卸责任、说他罗织构陷即可。我们只全力追查乐无涯实实在在犯下的那些罪行。”
“只要证明乐无涯的死不算冤枉,大罪叫王肃去背,既全了圣上颜面,也保了百官体面,事后也不会记恨咱们。您说这样如何?”
张远业眼前一亮:“谁的主意?”
“明相照。”
张远业这段时日快忙晕了,顺口问道:“哪个明相照?”
大理寺少卿笑道:“堂尊真是忙糊涂了?还能是哪个明相照?皇上钦点的今科状元啊。”
“他怎么来咱们这儿了?”
话音刚落,张远业拍了一下被各类案卷塞满、昏昏沉沉的脑袋:
真是昏了头了!
乐无涯一案,事涉多年前的旧档,还有呈报给皇上的奏折。
这些机密文件,均由翰林院保管留档。
他们派人前来督查协办,理所应当。
张远业由衷想道:还是刚科考过的脑子好使!
既然是明相照提出的法子,那区分哪件案子是真、哪件案子是假这件最棘手的差事,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张远业本打算从旁协助,没想到那明相照如有神助,不出两日,便将分拣妥当的案卷呈了上来。
张远业翻了两下,便发现当年乐无涯格杀柳姓纨绔的案件,赫然在真案之列。
他微微蹙起了眉。
这件案子,在刑部与大理寺的内部争议极大。
就连亲自检举此事的张远业自己都犯嘀咕。
此案是乐无涯亲口认下的,所以当年无人细究。
但现下,王肃既然锒铛入狱,那即便是乐无涯“亲口承认”的案子,也得推翻重审。
众人普遍的疑惑是,大人这日子过得好好的,跑去杀一个流放中的囚犯做什么?
于是,大家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聚焦在了张远业身上。
张远业当初提出的证据是,乐无涯审结此案后,假称休沐,人却连夜出城,一夜未归,次日方归。
从时间和路程推算,恰好够他杀了柳纨绔,再返回上京。
而柳纨绔,又正好死于乐无涯最擅长的弓箭。
加上乐无涯的口供,此案还算有点道理。
可若乐无涯的口供不能当真,此案便颇有栽赃陷害之嫌了。
就连张远业自己都有些怀疑,当初是不是乐大人为了把他摘出来,刻意给了自己一个虚假的线索,把这件案子揽到自己头上?
张远业发问:“为什么把这件案子列入真案?”
披着明相照壳子的闻人约瓤儿想,因为有人给我透题。
当初,他考上举人,身赴桐州时,曾数着那八十二条大罪,一条条同乐无涯对过账。
那天,乐无涯心情不错。
他一边给二丫投喂肉骨头,一边对闻人约将背后实情和盘托出。
但闻人约总不能说是正主亲口跟自己说的。
于是,他给出了他的理由:“因为我查阅了靳东来的案卷,据他所说,为了平息此案,他给乐无涯送了五百两银子。但这五百两白银,并没有出现在乐无涯抄没的家产中。”
“乐无涯收受贿赂,所有赃款皆登记在册,分文未动。可只有这笔钱不见了。”
“而我查到,宋氏女的父母在女儿被杀的案子了结后,离开上京,回了老家。”
“他们开了个成衣铺,店名用的正是女儿的名字。”
“但他们本不该有这笔开店的钱。”
张远业大致明白了过来,胸中的热血隐隐涌动起来:“可动机呢?”
闻人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杀人偿命啊。”
张远业脑中轰隆地响了一声。
他满脑子想的,是“何必”,是“不至于”,是“这件事关大人什么事”。
“杀人偿命”这个最朴素的道理,竟被他押后放置了。
张远业按捺住胸中的自愧,指出了另外一件案子:“这件呢?”
“隗子照隗大人之死,也是乐大人亲口承认的。”
闻人约目光落在“隗子照”三字,之上思绪回到了那个乐无涯心情甚好的午后。
……
“杀害朝臣?”
乐无涯痛快承认:“嗯,我干的。”
“为什么?”
“他呀。”乐无涯舔舔嘴巴,“老头子晚节不保,被当地官员拉上了贼船。那狗官要散播伤寒瘟疫,好把政敌弄下台去。老头子知情不报,所以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