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那人已经死了。
自己想翻一件案子,便会沾染上无穷无尽的麻烦。
只是,在乐无涯死后,白飞光常会抚摸着那只匣子发呆:
乐无涯真是为了什么狗屁的旧日恩怨,手刃恩师的吗?
乐无涯陡然出手,箭杀隗子照,解了宜宁百姓之危,拉了任赉下马,也挽救了他的仕途甚至性命。
这样的连锁反应,是乐无涯无意促成,还是有意为之?
他从头至尾都不认得乐无涯。
他不可能是为了自己而出手。
那么,便是为宜宁百姓。
白飞光的指尖点在了匣子上,发出“嗒”的一声。
声音很小,寂若无声。
……
正因为多年留存此证,所以,当朝廷遣使兴州,重启隗子照被杀一案时,白飞光除去官服,身着百姓衣物,奉匣到案,将当年未曾说出口的话,一一道来。
直至今日,他仍然认不得乐无涯。
但他身为宜宁县令,若有此机会,理当为他发一大呼。
任赉始料未及,被送上门来的证据打得心如死灰,连抵抗的心力都没有,匆匆忙忙地连夜病死了。
这些年,受了这许多零碎折磨,他终于是不干不净地死掉了。
且死不瞑目。
任赉那边如何兵荒马乱,自不必提,隗子照的儿孙先蠢蠢欲动地想要闹起来。
这算什么?
隗子照一生为国尽忠,本该颐养天年,却在致仕归乡途中无端横死在徒弟手中,已是奇冤,怎么死后还要被泼上一盆戕害百姓的脏水?
而在隗家子孙义愤填膺时,隗子照的老妻却缄默不言。
最终,她拍了板,决定了两件事。
第一,不理此事。
第二,搬家。
……当年被接入任府时,她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也是亲眼见到隗子照被一箭射穿脖子的场景的。
她扑倒在血泊中痛哭失声时,满身是血的隗子照不知道是从颈部汩汩流血的伤口处,还是从破损的咽喉里,发出了一声悠长到吓人的叹息。
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是:“报应。”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一生谨小慎微,平安致仕之后仍是不愿得罪人,性情宽和,一如既往。
于是他默认了任赉的做法。
恶念甫动,报应即至。
从此后,她对此事闭口不言,即便事后乐无涯招认此案是他所犯,她也不许子孙去寻仇。
子孙只当她是懦弱怕事,但长辈有言,不敢不遵,再加上隗子照的后辈之中,实在没几个能有出息到跑到上京去打乐家人的脸的,只好愤愤地忍了下来。
她就这样沉默至今,将一应秘密全藏在心中,不示于人。
但这不代表她要纵容子孙们继续造孽。
隗家子孙们满面震惊之余,慢慢理解了这背后的意味。
而在理解之后,他们被唬得手脚发软,心如死灰,不敢再生事,各自收拾行李不提。
但这一案的真相,再次冲击到了主理此案的庾秀群。
不只是他,许多听案的百姓都震惊了。
乐无涯这种做法,的确大逆不道,的确该死,判他个腰斩都不为过。
但是,为护一方百姓平安,他杀了恩师。
临死前,他更是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也全了恩师死后清名。
换种说法,这个就叫大义灭亲。
关于此案的消息不胫而走。
渐渐的,百姓们不再以“那个姓乐的大贪官”来代指他。
侠者,以武犯禁。
乐无涯为民言不平,以武止邪谋,不贪不占,不侵不夺,且专杀律法不可杀的该死之人,临死前还拖了一票贪官陪葬……
他左右逢源,逢迎皇上,窥伺百官机密为己所用,确实是奸臣不假。
可奸臣之外,又何尝不是一代侠官?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还念吗?
任赉:不念了,不念了。
第345章 大白(三)
街头巷尾,民声如沸。
上京的子民尚存顾忌,多少还知道收敛些,只是悄悄议论而已。
而在隗子照案发的兴州,主审官庾秀群和闻人约还没离开,就已经有侠官惩奸的话本故事在兴州茶馆中流传了。
这故事既有家国大义,也有痛苦抉择,还有杀官弑师的伦理桥段,简直太符合普罗大众的口味了
而在这份沉重的真相之外,倒还有一小段轻松的插曲。
刚刚回到上京,庾秀群就收到了一份新证据。
如庾秀群所愿,这里头记载着一大堆乐无涯不曾被挖出来的罪过。
而且他白纸黑字地招供过,上头还有乐无涯签字画押的内容。
但是王肃查过之后,竟然主动瞒了下来,对其中大部分内容绝口不提,只从中提取了一两件能说的事儿,用来补充乐无涯的罪状。
要不是有王肃的亲信为了减罪,把此事招供出来,这些事怕是尘封在故纸堆中,无人知晓。
这事说来也是死罪。
卖官鬻爵。
彼时,乐无涯身居高位,权柄在手,自然少不了有人暗中牵线,前来买官。
而皇上交给乐无涯的任务,是监察百官,行细作之事,为皇上拿到群臣把柄,令其安心臣服,不敢生出悖反之心。
若是不能实实在在地把钱撒下去,好处给下去,互谋其利,又有哪个贪官奸臣会如此大方地把自己的短处曝露给乐无涯?
面对如此鬣狗环伺、虎视眈眈地等待投喂的局面,正常人恐怕早愁白了头。
而乐无涯非常痛快地收了钱,并在一份账本里原原本本地记录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庾秀群翻着这份王肃下属亲手交上来的账本,眉头不住抽动。
这东西说是账本,其实不算贴切。
这更像是日记。
乐无涯用他那一手歪歪扭扭的丑字,随意记录着自己干的那点缺德事。
“正月初一,开张大吉,收青州容子实黄金二百两,放吏部文选司郎中候补缺。先候补着吧,等个十年左右。”
所谓候补,就是因为实授的官职数量有限,所以先排个位置,等实职一腾出来,就补位上去。
闻人约的南亭县令,就是因为地远偏僻,官场情况又复杂,才叫他如此轻松地捡了漏,补了缺。
他算是运气好的。
多的是一等十年、毫无实权的白头候补。
想要实缺?
要么继续加钱,要么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坐冷板凳吧。
“二月初二,龙抬头,心情好,收永和县税吏卞毅白银两千两,京郊房契一张,肥田一百亩,卖江州府衙税吏职位一个。待其到任,立即致信江州知府,请将其调往台丰或林川,千万别让他捞着油水了,勿忘勿忘。”
这一条被乐无涯用朱砂红笔打了个圈,显然是一件待办的要紧事项。
江州府,那可是个富庶至极的鱼米之乡。
在府衙里担任税吏,正是小官肥岗,不必使什么高明手段,几年就能捞回本来。
于是,乐无涯如他所愿,把这个肥差派给了他,待此人欢欣鼓舞地上任后,则立刻用他顶头上司的名义把人平调走。
至于他在账本中提到的台丰和林川,都是江州治下的边陲之地。
哪怕是再富裕的地方,也有些资源不足、贫瘠穷困的边边角角。
台丰和林川,正是这样的边角之地,想榨油都没处榨,税吏每年都得绞尽脑汁,才能卡着最低的税额,勉强把税收上来。
这两地的民风还格外剽悍,一言不合就闹事,动不动和当地官吏热烈交流感情。
要知道,税吏这个岗位,人人趋之若鹜,尤其是当时在任的江州知府,是个知名贪官,自是不肯把税吏这个肥岗拱手让人。
他还要留着这个位置,借自己人的手大捞特捞呢,岂会容旁人分他一杯羹?
乐无涯这一封信,等于解了他的困局。
想必江州知府收到这封信后,必然是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和乐无涯达成合作,求个双赢。
至于卞毅……
卞毅是谁?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