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肃:“……”
张远业:“……”
尽管张远业爱屋及乌,对乐无涯偏爱有加,但也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他是够欠儿的。
乐无涯还在不遗余力地研究王肃。
当时他在牢里等死,最大的乐趣就是睡懒觉。
他致力于在死前把前半生欠下的懒觉一并补回来。
可这老东西成日里拿着新鲜又不重样的罪名驾临圜狱,硬把他从床上拎起来,逼他认罪。
那时候乐无涯目力不济,牢中又昏暗,瞧得他眼睛都快瞎了,结果老东西非但不添烛火,还试图熬鹰,不许他睡觉,非叫他立时认罪不可。
乐无涯吃了半日不得安寝的亏,马上学乖了,对那些离谱罪名非但照单全收,还买一赠多,主动招供出了不少罪状。
他身处阴阳交界,硬是把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不仅如此,还瞅准了机会,把老东西打了一顿,薅下他头发若干,令他秃顶至今。
乐无涯素来心窄。
他觉得自己还不够欠。
因为……
司礼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皇上驾到——”
乐无涯撩袍下拜。
有人前世欠他了一大笔债,他还没收呢。
项铮落座后,第一眼不是去看头上包着纱布、苍白颓唐的王肃,而是看向了站在王肃本来位置的乐无涯,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闻人爱卿,都察院事务繁杂,一切可还习惯?”
乐无涯:“回皇上,托天之福,诸事顺遂。”
项铮颔首:“很好。只是秋深露重,记得添衣。前日听你咳了两声,如今可好些了?”
“劳皇上挂心,微恙而已。”
“小病最是轻忽不得。此症最忌秋寒。朕已命太医院备了些梨膏,稍后记得带走。”
乐无涯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情,又垂下眼睛:“谢皇上恩典。”
乐无涯随侍过皇上。
他知道人在高位,是能看清底下一切的微小动作的。
确信自己那副感激中带着落寞的情态已全然落入项铮眼中后,乐无涯偏过头去,瞥向面无人色的王肃,得意地一眨眼。
项铮对人好起来,确实魅力非凡。
最重要的,他是皇上。
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一句关心、一点不值钱的梨膏,就能哄得一个青年才俊为他肝脑涂地。
王肃上过钩,解季同也未能免俗。
但乐无涯从没上过钩。
在尚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少年时代,乐无涯也曾被项铮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他是古往今来第一神童。
乐无涯得意洋洋地大翘尾巴之余,大逆不道地想,我若是皇上,肯定要赏这神童一座大宅子,光动动嘴皮子,谁不会啊。
他自诩是一条漂亮的大鱼,不会去咬不值钱的钩。
他还要给钓鱼的人下钩子呢。
项铮现在的确是很喜欢乐无涯的。
一见乐无涯,便仿佛是见到了自己的第二条命。
谁会不喜欢?
不过,他很快将视线收回,落在了王肃身上。
与乐无涯的意气风发相比,王肃瘦得像是一条街旁的老狗,头上潦草地绑着沾满血污的纱布,几缕灰白的头发随风而动,一身都是烂糟的腐朽气味。
望着他,项铮皱了皱眉:
王肃先前有这么猥琐吗?
王肃是何等样人?
若说体察圣意,他论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他的身子宛如被针刺了似的瑟缩了一瞬,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皇上……罪臣王肃,羞见天颜。”
“既知羞耻,何必来见。”项铮静静地望着他,“三审定谳,案卷证物俱全,王肃,你执意见朕,是还要分说什么吗?”
王肃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罪臣不敢申辩,唯愿面谢皇上多年恩遇,以全君臣之义。”
一旁的乐无涯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呵。”
听到他发出的动静,张远业小幅度地倒吸一口冷气。
殿前失仪啊这是!
项铮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闻人爱卿,你有何话说?”
“臣只是觉得有趣。”乐无涯道,“王大人此刻大谈君臣恩义,装得对皇上忠心耿耿。可您打着皇上的旗号,下令杀那三百矿工时,您的君臣恩义又在哪里呢?”
王肃抬起脸来,语气陡然转急:“乐无涯,你也敢妄谈君臣恩义吗?”
此言一出,就连好脾气的张远业也冷了面色。
他就知道!
这老东西临死前非要面见皇上,定是没憋好屁!
……
其实这次,张远业是冤枉了他的。
王肃本以为今天会是一次和皇上的单独会面。
但皇上却安排了三法司的人一起听审,显然是不想听他多言了。
他了解皇上。
他知道皇上最希望他做些什么。
——他顶好是背牢这个锅,老老实实地呆在圜狱里,一言不发,等着砍头。
他不甘心!
不甘心!!
他往上爬了一辈子,死前什么也不求,只想求个体面。
像乐无涯一样死在圜狱里,倒算干净。
若是被插标游街、押赴菜市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百姓的议论声中,被生生砍去脑袋……
王肃不敢想,一想就难以入眠、浑身惊颤。
左思右想之下,王肃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
皇上若肯赐他一杯毒酒,许他一个“暴毙”,那便是最好的了。
可皇上根本不欲与他深谈。
他甚至叫了乐无涯来!
王肃平生最恨乐无涯。
他兢兢业业侍奉君王多年,一颗赤胆忠心,尽是献给了天子。
现在,皇上想通了,发现乐无涯更有价值了,就将他如敝履般扔掉了。
思及此,王肃胸臆中浊气激荡,索性将话彻底挑明:“陛下!臣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此人确是乐无涯借尸还魂,前来索命!陛下切不可受其蒙蔽啊——-+”
庾秀群大惊失色,断没想到这老贼会仗着“人之将死”一说,来给皇上心里埋刺。
若是皇上真信了,那还了得!?
他与乐无涯共事日久,自是不愿乐无涯背上此等解释不清的罪名,当即厉声呵斥:“大胆王肃,当着圣上的面,还敢信口雌黄,污蔑当朝重臣?!”
庾秀群拱手又道:“皇上,此此等荒谬之言,断不可信!”
项铮摆一摆手,优哉游哉地问:“闻人爱卿,你怎么说?”
而被王肃当堂指为妖邪的乐无涯不慌不忙,向项铮一揖,语气陡转沉痛:
“陛下,臣……心痛难当。”
原本替他着急的张远业、庾秀群:“……”
不知怎么的,他们突然就不慌了。
乐无涯捂住胸口,道:“王大人曾为都察院表率,如今竟因畏死,心智癫狂至此,竟开始构陷圣听了。”
王肃没想到他扣人罪名如此熟练:“血口喷人!我何曾构陷圣听?!”
乐无涯负手,转身看他:“你说陛下被蒙蔽,此言何意?是在暗指皇上是昏聩无能、不辨忠奸之君吗?”
王肃气血上涌,怒斥道:“你休要曲解!陛下自然是圣君!是你!是你这邪祟用邪术蛊惑……”
乐无涯高声打断,语气凛然:“陛下乃天下共主,九五之尊,受命于天!你口口声声说陛下会被‘蛊惑’,将陛下的圣明置于何地?!”
说到此处,乐无涯微微摇头:“王大人,为了脱罪,您连皇上都敢攀扯,可真是……”
王肃见皇上神情转冷,急火攻心:“我自承有罪,何曾要脱罪?”
乐无涯摇头道:“你在皇上面前巧言令色,用鬼神来做托辞,所谋何意,一清二楚!你戕害丹绥百姓,难道也是我用邪术‘蛊惑’你的?那这世上判案倒简单了,只要找个替罪羊,说他是邪祟,你一切所为,就皆是奉他心意了?”
听到“奉他心意”四字,王肃几乎是下意识看向了皇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原本微笑看戏的项铮微微一愣。
他原笃定王肃忠心不贰,是不会背叛他的。
王肃看他这一眼,又是什么意思?
王肃惊觉失态,立时垂下视线,却听乐无涯道:“你所奉为何?说到底,不过是奉了你自己的贪念罢了!王肃,你醒醒吧!陛下若真授意于你,何以今日是你锒铛入狱,而非加官进爵?”
王肃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