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人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了项铮、小禄子,以及在旁侍立的薛介。
“说罢,为何擅自离开守仁殿?”
“奴婢……奴婢……”小禄子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奴婢是想去见见混堂司的同乡!自从干爹……薛公公提拔了奴婢,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好,奴婢只想跟他显摆显摆……求皇上恕罪啊!”
“有事要办,为何不提前禀告掌司?”
小禄子叩头如捣蒜:“奴婢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念你向来老实,此事若能记下教训,也就罢了。不过,朕另有一事问你,你需如实答来。”
听项铮露出了放过他的口风,小禄子忙不迭应道:“奴婢一定老实!”
项铮身子微微探向前,语调玩味:“你今日,怎么不结巴了?”
小禄子瞬间不动了。
薛介适时开口,语调平静地催促:“小禄子,皇上问你话呢。”
“既答不上这个,那换一个。”项铮如同酷爱玩弄老鼠的老猫一般眯起了眼睛,“司钥监掌司,叫什么名字?”
小禄子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还答不上?你既感念朕的恩德,那朕问你,朕赏你的药,瓶子是什么颜色?这你该记得吧??”
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小禄子尿了裤子。
他被迅速拖了下去,草草清理一番,更换衣裤后,才被重新提回殿中。
小禄子像是受了一顿酷刑,面无人色,新换的衣裳也很快被打湿,如同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在他饱受折磨时,项铮也不大好过。
百爪挠心,不外如是。
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却还得强忍着激动,努力维持着帝王威仪:“现在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答不上来,朕就救不得你了。”
“……你是谁?”
小禄子声音微弱:“……奴婢是小禄子,混堂司的小禄子。”
“……是么?”
项铮冷哼一声:“拖下去,赐死。”
此言一出,“小禄子”忍无可忍,终于崩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等外间进人,便手忙脚乱地往前爬了两步,哭喊道:“奴婢是小喜子!宝钞司的小喜子!是送到惠王爷府上的小喜子啊!”
薛介和项铮短暂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紧接着,薛介配合地露出了震惊之色:“胡说八道!世上哪有这等怪力乱神的事情!”
“有的有的!我们老家那儿就有,那叫……对,叫‘通身’!是被神明附体了!”
“小禄子”涕泗横流地申辩:“奴婢真是小喜子!奴婢也知道这事儿不对……奴婢明明是在惠王爷的府上,可昨晚上,吃了宫里送来的药,肚子疼了一阵,一睁眼,人就回宫里来了!”
“奴婢害怕极了……奴婢在这儿谁也不认得,差事也不会做,实在没法子,就想寻个法子偷偷跑出宫去……”
项铮蹙眉。
事情若是不成,他定然是要失望的。
可事成得如此顺利,仍叫他起了疑心。
“你说你是小喜子?”
“是、是。”
“那你去惠王府,伺候的是哪个主子?”
“是崔侧妃肚子的小主子。”
“崔侧妃样貌如何?”
“侧妃娘娘……奴婢不是近身伺候,没敢……没敢细看……”
“与你同去的喜奴里,与你最要好的是谁?”
“是小田子,他与我和小禄子都是同乡,不过我们几个都处得挺好……”
眼看他对惠王府诸事皆是应对自如,项铮沉吟片刻,忽然话锋一转:“从宝钞司库房到青溪宫,怎么走?”
“小禄子”愣住了。
项铮临时做了些功课。
真正的小禄子,自打进了宫,就在混堂司工作。
混堂司主要是做烧水的活儿,底层的小太监们需得挑着水桶,在固定时辰、固定线路上,往返于工作地点与最近的水井之间。
小禄子先前在浣衣局里挑水,熟悉的道路,仅仅只有从浣衣局到附近的水井这一条而已。
而宝钞司负责给各宫送草纸,理应对宫内各条路线烂熟于心。
若是小禄子是冒充小喜子的身份,他是不可能知道这条路线的。
寂静。
在窒息有如实质的寂静中,“小禄子”开了口,声音隐隐发颤,却条理清晰:“回皇上,从宝钞司出门往北,过了司钥监墙根,在仁寿宫的那片高墙向东转,就进了一条巷子。这巷子是运柴、运炭和杂物常走的,路能近些……一路往东,过了涌福桥,就到了青溪宫的地界了。”
项铮默然片刻,心头狂澜宛如潮涌,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心。
真有如此神奇之事?!
他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问道:“那如何与青溪宫的宫人交接?”
阖宫的地图路线,如果肯背,是背得下来的。
但人情交往,必得是亲历的人才能知道。
“小禄子”又想了想:“沿着青溪宫墙外头那条石头子路,走到一个种满了竹子的月洞门那儿,进去左手边第一间,有间青瓦房,把东西交给里头的掌事宫女姐姐,差事就办妥了。”
项铮的腿激动得抽搐了起来。
他哑着喉咙:“薛介,带他下去。”
他愈是欢喜,愈是和颜悦色:“这事儿不怪你。这是你的缘法。明白么?”
“小禄子”似懂非懂地抬起头来,脸上犹带泪痕。
薛介躬身领命,带着他正要下去,只听项铮又补充了一句:“赏他些糕点,给他压压惊。”
薛介:“是,皇上。”
直走到殿外,项铮还能听到“小禄子”抽噎着问:“干爹,小禄子呢?我弟弟呢?我占了他的身子,他去哪儿了?”
薛介的声音慈和悲悯,一如往常:“许是去到你的身子里了也说不定,你要是不放心,等崔侧妃平安诞下小公子,干爹就带你回惠王府贺喜。”
待二人走远,项铮仰起头来,肩头剧烈抖动,发出一连串无声却狂喜的大笑。
成了!
真成了!
苍天佑朕!
……
司钥监掌司本以为小禄子不会有命在了,没想到他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了皇上的赏赐。
只是他一直抽抽搭搭的,问他什么都不肯说。
掌司还有要务要办,没法一直在他这里磨洋工,嗤了一声,便离开了。
谁想,刚过晌午,守仁殿便传了太医。
“小禄子”不行了。
章太医听说是薛公公的义子出了事,不敢怠慢,提着药箱急急而来,正好遇见了守在“小禄子”门口的薛公公。
章太医以为薛介是格外看重他这养子,正要入内诊视,却被薛介抬手拦住。
“这是个没福的东西,手脚不干净。”薛介放了一锭银子在章太医手中,口中呵出了浓厚的白气,遮挡住了他的眉眼面目,“皇上恩典,赐他个囫囵尸首。”
章太医只讶异了一瞬,就恢复了正常。
宫里头嘛,这等事,不稀奇。
他见怪不怪了。
有了薛介这句吩咐,章太医只入内草草看了看,连脉也没把,便说小禄子发了急病,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他甚至懒得编个病名。
薛介煞有介事地问:“这病可会过人?”
章太医自是从善如流:“难说。为着皇上龙体思量,还是速速送出去为妥。”
薛介颔首:“那劳烦章太医向皇上回禀一声,咱这边备下人手,马上把这逆子送出去。”
章太医满口答应,自行退下。
而薛介捺住了“小禄子”冰凉的手,发力按了按:“看着日头。天黑后,往西走。”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他。
于是,在这么个艳阳高照的冬日午后,一卷冰凉的草席裹着“小禄子”的尸身,将他送出了重重宫门,扔去了京郊的乱葬岗。
项铮和项知允,在此事上的思路格外一致:中毒而死的,不方便送去化人场。
找个清净地方丢了就是。
在处理他的人离开之后,草席簌簌一动,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含着眼泪,隔着草席缝隙,恐惧又激动地望向这个他早已陌生了的自由世界。
好容易等到了天色乌沉、夕阳西斜,“小禄子”一个鲤鱼打挺,撑着冻僵了的双腿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
“小禄子”,从头至尾,只是小禄子。
宫外的事儿,有薛公公这个百事通帮他打听着,每次给他送“仙药”时,都会透露给他一些惠王府的事情,并命他牢记。
至于宫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