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们不敢希冀自己还有回家的一天。
能活着,就很好了。
不多时,两个并排而立的小小身影,站在了寒风之中。
他们穿着干净崭新的直筒棉衣,围着厚实的围巾,头戴狗皮帽子,肚里有食,口袋有钱,这辈子都不曾这样温暖自在过。
载着乐无涯的马车辘辘驶离。
丁小禄偏过头来:“阿哥,他是真不杀咱们吗?”
丁小喜失笑:“什么戆话?他们费劲巴力把咱两个救出来,就是为了在这里把咱们杀了?”
丁小禄还是很好奇:“咱们……有这么值钱吗?”
他把手揣进暖和的口袋里,里面铜板和碎银碰撞,叮当作响,煞是动听。
父母当年将他们卖入宫里,都没有得到这许多钱。
他们的一条小命,本是贱如野草的。
若是干爹真想斩草除根,大可以先哄骗着他们,一个去惠王府,一个留在宫中,再用他们彼此的性命相逼。
到那时,他们也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只能去死。
丁小喜会在王府里吞下真毒药。
而丁小禄会一无所知地陪着薛公公演完一场戏,物尽其用后,再被人用一剂毒药送走,干净利落。
为了他们,其中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冒了多少风险危难?
丁小喜和丁小禄暂时想不出答案,索性不想了。
两只还没长成的手牵在一起,顶着凄冷的西风,一路艰难却坚定地向前走去。
这一次,再也不要分开来了。
……
在兄弟二人小鸟儿似的扑棱着翅膀远走高飞后,项知允的折子也递到了宫里。
他努力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禀道,父皇赐下的喜奴,有一位叫小喜子的,受不住这无边福泽,死了,听闻是薛公公的义子,不敢隐瞒,特此禀明,请薛公公节哀。
有了儿子递来的现成的台阶,小禄子的“死”也有了圆满的解释:
小禄子早年劳碌,身有旧疾,听说自己哥哥死了,承受不住这样的大悲大痛,一个不支,也跟着去了。
这样的传言风也似的在宫中转了一圈,便消失了。
小禄子这样的小太监,若不是踩了狗屎,得了齐天洪福,被薛公公相中了,一辈子就是个干杂活的命。
如今,他享了两个月的清福,福气耗光了,人也没了,许多人反倒暗暗舒坦了不少,面上惋惜一句“可惜”,便自罢了,抛诸脑后,不再多想。
而大概是因着御前无端没了条人命,皇上殿中的檀香味愈发浓重了。
偶有小太监入内奉茶,常见皇上面上带着奇异的微笑,手持念珠,薄唇微动,口中喃喃有词。
檀香缭绕间,他眉宇间不见虔诚,反倒满是难以掩饰的热切和渴望,好像并非在诚心祈求神明赐福,而是态度倨傲地试图与老天爷谈个条件。
小太监不知道这样代表着什么,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地走了。
可宫中资深的老太监,可太熟悉这般情状了。
皇上……这不是走上先帝的老路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虞史·高宗本纪》高宗晚年,浸迷方术,常服金石药饵求寿,孜孜不倦。……然其所持多杂以外道秘咒,非释、道之正,更延请巫觋方士,妄称神异,私祀淫祠。朝中屡谏,帝皆黜而不纳。
第359章 神明(一)
但没人去管项铮。
也没人管得了他。
不管是从他九五之尊的尊贵身份出发,还是从“人老了到底要找个寄托”的人之常情出发,项铮信神、求佛、问道,求个长寿多福或是来生顺遂,都是天经地义、情有可原之事。
然而,项铮信的这教还挺神秘。
按理说,天子信教,为着广积福德、大开善门,总会有意无意地动用天子权柄,推广天下。
先帝在位时,道教可称是风光无两;待新帝即位后,道教声势便大不如前了。
而项铮信的教,没个来由。
他从来是秘密参拜,参拜时不置神像,不闻祝祷;服用丹药,是教人按方子秘炼了来吃的;经书诵毕后,则是由薛介亲自送入神龛中上锁封存,从不经手第三人。
怎么说呢。
信得偷偷摸摸的。
项知允得知此事后,有意投其所好,给父亲送些香烛手串,便向母亲胡妃打听,父皇究竟信的是哪一路神仙。
没想到胡妃竟也不知。
“你父皇瞒得紧,我又能从哪儿知道去?”胡妃道,“你想知道,问问小六。贵妃娘娘对此事应是更有心得一些。”
项知允撇了撇嘴。
他不喜欢庄贵妃。
父皇对温婉周全、人缘甚好的母妃从来是不咸不淡,却时常拿自己的热脸去贴青溪宫的冷屁股。
这些年来,项知允横看竖看也没觉得庄贵妃有多讨人喜欢,便格外替自己的母妃不值。
他不欲深谈,转而问道:“那些丹药……当真无碍么?”
胡妃端起茶盏,拂了拂茶叶:“太医说好。”
项知允并不相信:“皇爷爷用丹药的时候,太医也都说好。”
胡妃:“那你要去皇上跟前说不好?”
项知允语塞:“可父皇的身体……”
胡妃:“他这个年纪,肯安安分分地信点什么,不折腾朝政,不折腾后宫,不是挺好的?你看他信了这个后,待你是不是温驯……温和许多了?”
这倒是。
只是项知允被项铮无视了十几年,又被搓圆捏扁地折腾了好几年,如今好容易咂摸出一点父子亲情的好处来,自然是有些恋恋不舍:“不如我和父皇一起信好了。”
胡妃从茶盏上方瞟他一眼:“那我打断你的腿你信么?”
甚受圣宠的惠王爷幼年时没少吃母亲的鸡毛掸子,察觉情势不对,立即落花流水地逃掉了。
……
许是近来心境平和、焦虑平息的缘故,项铮的身子骨好了不少。
这统统被他算作了玛宁天母的神迹。
直接表现就是,他大朝会、传召臣子的频次愈来愈多。
只是,不似一般皇帝晚年专权,项铮格外大方,竟是主动地一点点将自己的权柄移交到了项知允手中。
许英叡在私下与乐无涯下棋时,曾感叹过此事:“先前几个御史想劝谏皇上专心政务,莫要效仿先帝,沉迷丹药,亏得让你按下来了,叫他们看看再说。如今看来,皇上虽是信道,却并未荒弛政务,实乃天下之幸。”
“可不是?”乐无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们得了一点风声,便担心得要命。可咱们的皇上啊——”
乐无涯拖长了调子:“心里有数着呢。”
他最喜欢心里有数的人了。
这意味着可以算计得明白。
许英叡:“……大人,说话归说话,能不能别偷我的子。”
乐无涯:“……哦。”
他老老实实地把棋子放归原位时,心中的那盘棋正在有序运转。
乐无涯的确是不擅长围棋的。
方寸之间,一子得失,往往可关乎全局。
但乐无涯贪婪,总舍不下任何一粒棋子。
归根到底,他擅长的不是棋艺,而是狩猎。
和一击致命的鹰隼不同,乌鸦最擅长的狩猎方式,是下套、设陷、协同合作与趁火打劫。
现下,陷坑已经挖好了,猎物也步入了狩猎的范围,正悠闲自在地吃着饵料。
下一步,如何叫人愈陷愈深呢?
当然是让猎物以为自己还是猎手了。
毕竟这猎物做了一辈子的猎手,对自己的新身份还不习惯呢。
……
几日后,在文武并列、准备参加大朝会时,乐无涯见到了久未露面的裴鸣岐。
他在郊外驻防练兵,提督京营戎政,虽说离京城极近,但等闲是不参加朝会的。
他此来,恐怕是得了皇上宣召。
乐无涯对他视若无睹,只顾着和许英叡说话。
而裴鸣岐却从武官队伍里偷偷瞧着乐无涯。
乐无涯从眼角余光里瞪他:看什么看。
裴鸣岐抿唇:就看。
乐无涯:少看一眼会死啊?
裴鸣岐不服气却老实地低下头去。
他多看看乐无涯,也好安一安心。
尽管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裴鸣岐有一股古怪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