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项知允派去的。
先前赫连彻等一干景族来使上京时,项知允曾负责过接待工作。
当时他还是动辄得咎的受气包,怕被项铮斥责,恶补过一阵景族风俗。
而在项铮这里瞥见玛宁天母的神像后,项知允便看出来,这神像中有不少景族宗教的痕迹。
父皇放着那么多正神不拜,为何要拜一个异族的不知名的神明?
这个念头煎熬得项知允坐卧不宁。
恰好闻人约提出想回老家接母亲,项知允眼前一亮,忙托他去查一查那神像的事情。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项知允脑子没那么聪明,又胆小,还不大会用人。
偏巧,这些弱点,项铮从不曾有过。
换言之,项知允的思考内容,完全在项铮的盲区里。
要是项铮是他,才不会派闻人约这个才刚刚投来、还没明确表过忠心的新人去办如此重要的事情。
但项知允早习惯了在项铮跟前如履薄冰的生活,万事主打一个求稳为上。
他的想法是:正好明相照要回家,理由也正当,父皇大概不会怀疑,先叫他随便查一查吧,若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之后再派人去细细寻访不迟。
至于闻人约本人,是不大清楚父子二人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的。
他只记得顾兄说过,让他好好听从惠王的话。
所以他一身正气,凛然不惧。
——直到在南亭驿站,被一个景族人半夜摸进房门,免费送上了一堆关于玛宁天母的情报后,他才终于发现,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可在慢慢回过味儿来后,闻人约仍是那个凛然无惧的闻人约。
他只需要做正确的事情就是了。
就像他当年投缳自尽,只为救一个不大喜欢他的人一样。
在闻人约眼里,五皇子笨拙、懦弱、不大善良,却也不算恶毒。
总体来说,他还年轻,绝不该死。
闻人约想要救下五皇子。
这就是现下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
项知允虽然早有猜想,但当听到闻人约自南亭带回来的情报时,他仍是大受震撼,僵立当场,钳口挢舌,一时难言。
闻人约只作不知,轻声劝慰:“惠王,此神不似正神,更有侵夺人身之能,信之无益,反损福寿,何苦来哉?”
项知允抬起头来,神情还算镇静:“你从何处打探来的?不是有父皇的人跟着你么?”
闻人约答:“下官在南亭县衙办过差,还是有几位朋友的。我请县令孙汝饮酒,一叙交情,他喝得多了些,大吐苦水,说是近来查获了几处与玛宁天母相关的淫祠,只是事涉天理人伦,又担心淫祠之事一旦上报,容易影响政绩考评,他便瞒下了。这些都是他同微臣口述的,微臣并没有实据。”
也不知算是托乐无涯的福,还是乐无涯造的孽,闻人约现下说起谎话来,可以说张口就来,毫无挂碍。
闻人约确实请孙汝喝了一顿酒。
但他们仅仅只是喝酒而已。
对话的内容,全是闻人约现编的。
孙汝是条在南亭盘踞多年的地头蛇,地位实在低微,朝中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脉,拿他出来作筏子正好。
当年他诬陷明秀才的旧账,明秀才至死都没来得及清算。
此番叫他担些风险,也算恩怨两清。
项知允木然道:“……信了这个,就能换了身子?”
“是。”
“能把魂魄转移到亲近之人的身上?”
“是。”
“非得是……”他差点将舌头咬出血来,“……非得是骨肉血亲才行?”
闻人约安然道:“您若不信,可以再派人去查。”
项知允的心和血一寸寸凉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前不久,他府里有一个叫小喜子的小太监死了。
他有上好的蜡烛和贡香。
他还有一个同胞兄弟。
他们两个,都是薛公公的养子。
巨大的恐惧席天幕地地卷来,死死攫住了项知允的心。
他得拼尽全力地咬住牙关,才能勉强控制着不在闻人约面前失态。
那小喜子的兄弟……现在还在宫里么?
第363章 求生(一)
闻人约前脚要走,潘阳便来了。
他拱手一揖。
闻人约从容回礼。
对闻人约在惠王面前的“受重用”,潘阳心中并无半分嫉恨。
他自知才具有限,先前黄州一案,他撺掇项知允告发项知节,已是犯下了滔天的错误。
幸而项知允念旧,性子又宽仁,虽然当时回来后冲他大发雷霆,第二日便无可奈何地消了气,反将诚惶诚恐的潘阳请来,吃了一顿酒,此后仍容他在身边参赞谋划。
用项知允自己的话来说,“说到底,是我不该存心算计小六。恶有恶报,该当如此。”
跟着这样的主子,潘阳不求将来有什么大造化,至少能图个安心自在。
潘阳入内时,项知允除了面色比往日苍白些,其他一如往常,处事甚至更添了几分条理。
潘阳汇报完事务,便要离开。
项知允从后叫住了他:“安民。”
潘阳驻足:“惠王?”
项知允定定地瞧着他,目光沉沉,瞧得潘阳心头莫名其妙地直冒寒气儿:“惠王?……您有何吩咐?”
项知允没头没脑地问:“安民,可曾想过外放去做官么?”
潘阳一愣,继而笑道:“不想。”
亏得项知允的性子和善,就连他的长史都能这么同他说话。
项知允追问:“为何?”
潘阳坦然道:“说老实话,在下虽字安民,却没有安民抚邦之能,不过一介长史之材。若是放去地方,岂不是从安民成了误民?”
项知允直愣愣道:“我给你找个富庶清闲的地方。”
潘阳觉出不对来了。
他疑诧道:“惠王,可是在下近日又做错了什么吗?”
项知允张了张嘴。
没错。
可若父皇真存了那等邪心,欲取他而代之,他定然看不上潘阳这等才能不显的人。
届时,把他赶回家去提前养老还自罢了,就怕他有什么错处落到父皇手里头……
他恋旧情,父皇可不会。
不如趁自己还在,给他谋个稳妥去处……
从这叫人毛骨悚然的猜想中醒转过来,项知允打了个激灵,好笑地摇摇头:
没有证据的事情,何足为信?
他自幼所受教诲,皆言人死如灯灭,何来再世重生之理?
明相照所查种种,不过牵强附会,不足为凭。
他的语调倏然轻快了不少:“不去便罢,不识抬举。下回有这等好事,也不找你了。”
潘阳见他恢复了正常,便当他是心血来潮,笑盈盈地一揖,便转身离去。
项知允坐了下来。
项铮极重皇子仪态,尤其是有意将他栽培为储君后,更是苛求至极,以至于即便在独处时,项知允也把自己的后背绷得像棵青松。
可近来,父皇不再挑剔他了。
他和颜悦色,他给自己兵权,他请自己同他一起诵经,他……
一次次地拍打他的肩头。
就像是一个极其挑剔的客人,打算裁制一件新衣,便反复搓捻摩挲,好验一验这衣裳的成色。
项知允越是逼自己不去多想,就无法不去多想。
那些宠爱、偏疼、恩赏,项铮从来吝啬,没给过他分毫。
而明相照说的那些……
那才是父皇能干出来的事。
项知允合上了眼睛,肩膀一下下战栗起来。
一颗滚烫的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皮里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