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摆出老师口吻:“去郊外放马了?”
项知节:“去观星。”
“忘了,你从小就好这个。”乐无涯拍拍脑门,道,“老师老了,近来记性不好了。”
项知节:“老师,还年轻得很。”
见他小时候那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跳的毛病已有所好转,乐无涯颇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
项知节牵着马,默默尾随在了乐无涯身后。
乐无涯走出一段,才发现自己得了皇子护送的殊荣:“怎么不回宫去?”
项知节:“先送您回家。”
乐无涯知道,自己这学生话少,因此小小年纪就有了一口唾沫一个钉儿的架势,推拒也是无用,只需接受便是。
他嘀嘀咕咕的:“怎么喜欢看星星呢?星星有什么看头?”
项知节:“看了,心里安静。”
乐无涯:“你够安静了,再静,就要剃度出家了。”
项知节语出惊人:“以前,想过的。”
乐无涯颇惊异地一抬头。
古往今来,信佛的皇子向来不少,可若真有皇子做出落发出家的壮举,那可热闹了。
一想到皇上的脸色,他就想笑。
他微笑起来:“不会吧?小小年纪,红尘还没看几眼呢,就要看破了?”
项知节说:“因为母亲说,庙宇能清人心,镇邪祟。”
庄贵妃?
乐无涯奇道:“你身上有什么可驱的邪祟?”
该不会是庄贵妃被道香熏迷了心,觉得他这个结巴的症候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体吧?
庄贵妃乃深宫之人。
他虽未曾面见,不过她那神神叨叨的行事作风可谓是声名远播。
他依稀记得,庄贵妃是将门女子,却偏偏迷上了烧香祈祷,集福迎祥,性情也孤僻冷淡,简直像是荔枝树上长了颗西瓜一般奇特。
乐无涯:“那她该劝你学道才是。”
“她说,镇不住。”
“三清都镇不住?”
“嗯,镇不住。”
乐无涯有些怜悯,抬手摸了摸项知节的脑袋:“乐师傅也不会念经,不过好在已经是个大邪祟了,应该能吓跑你身上这个小邪祟……”
项知节被他摸了两下,嘴角本要上扬,可当乐无涯的手滑下、接触到他的皮肤时,他眉头一皱,将他冷得吓人的手抓在了掌心里:“……老师。”
乐无涯自顾自地嘀咕:“你不信我是邪祟啊,你看,我是狐狸变的。”
他原地团团转了一圈,疑惑道:“我尾巴呢?”
项知节把手搭在乐无涯额头上,那灼人的热度让他一触即退。
随即,他不由分说,拦腰将乐无涯抱起,侧放在了马上。
乐无涯困惑地一眨眼。
项知节一本正经道:“老师的尾巴,被我收去了,回家看了病、吃了药,才能还给您。”
乐无涯抱着马脖子,懒洋洋地问:“我又犯病啦?”
怪不得这样容易伤感。
项知节不答,牵着两匹马,加快了脚程。
乐无涯腰上和胳膊上都没劲儿,眼看着就要往下滑。
项知节及时扶住了他的腰身,思索片刻,扯下了额带,绕着乐无涯的手系了个扣,叫他能更稳地抱住马脖子。
项知节天然体热,微温的额带贴着乐无涯冰冷的手腕,叫他觉出了几分熨帖,索性任由项知节折腾去。
然而,在绑缚时,项知节望向乐无涯的掌心,愣了愣。
乐无涯这才发现,原是自己手掌的皮被马缰磨破了,有两道粉色的嫩肉翻出来,看样子还挺严重。
他许久未曾日夜兼程地赶路,人娇气了,手也跟着娇气了。
项知节却十足的有分寸,并不多问,把他大致固定好,便继续引马往前走。
乐无涯把脸颊枕在粗糙的马鬃上。
因为想到了过去纵马驰骋的日子,他不免要想得更多。
“说起来,上京的星星,一点也不好。”他说,“……以前,老师在军中,是看过很好的星星的。”
项知节:“那老师告诉我,在哪里,我带老师去看。”
“太远了。”乐无涯昏昏欲睡,“回不去了。”
“那就在上京,看星星吧。我知道,有个很好的地方。”
乐无涯闭着眼睛笑了:“你就诓我吧。上京灯火三千,星星暗沉沉、灰突突的,有什么看头?”
“有。”项知节的话音笃定,“有一颗很好的,我总是去看。是我一个人的,星星。”
乐无涯心有所感,勉力睁开眼。
只见项知节正仰头望向天际。
道旁灯红如霞,落在他的面颊上,有如红玉照人。
乐无涯见他瞧得认真,仿佛真有夺目的天上星,便也想去看。
可惜他眼睛近来有些坏了,怎么费力都看不见。
他闭上眼,想缓一缓,再认真看看。
可一睁开眼,眼前的不是上京,是晨光熹微、夜色将褪的南亭。
乐无涯翻身而起,咂了咂嘴。
他迷迷糊糊地把钱袋子拆开,又数了一遍。
搂着这数千两银票睡了一晚上,乐无涯终于下定决心,搞些回礼,以答谢皇子之恩。
在送礼一事上,孙县丞要比他更加踊跃。
昨夜他回去后,他索性一夜未睡,拟了一份长长的礼单,一大早便上衙候着乐无涯起床了。
六皇子如此厚恩,他们必得礼尚往来,添上厚厚的一倍送回去才是。
要是这差事办得好,自己也能沾太爷的光,在六皇子那里留个名!
在他的三催四请下,乐无涯终于起身了。
孙县丞殷切道:“太爷,姜大人我已亲自送到驿馆了。他说会在此处停留两日。趁这两天,咱们也得全了礼,是不?”
乐无涯在一夜乱梦的折腾下,茫然地嗯了一声。
孙县丞看他就像看个能助他飞黄腾达的宝贝,满眼都是宠溺:“太爷,您想好了吗?”
“想好了。”乐无涯揉揉眼睛,“附近有没有特别灵的道庙啊?”
道庙?
孙县丞本来要去掏怀里的礼单,展示一下自己的办事能力,闻言,他先是错愕,眼睛一转,便想明白了。
是啊,姜大人是单人匹马而来,大张旗鼓地带回一堆礼品,不方便不说,实在太扎眼了。
六皇子若是信道,投其所好,岂不更妙?
真要寻道门秘宝,一串看似寻常的紫檀手珠就能有千金之数。
孙县丞忙不迭开动脑筋:“以前,咱们益州近旁有个清凉谷来着,近些年倒是没有声息了。要说南亭附近,临县有座泰山娘娘庙,供的是碧霞元君,香火鼎盛,不少人都说灵呢。”
乐无涯:“啊,那等我斋戒沐浴,去请点香来便是。”
孙县丞期待地望着他。
结果乐无涯半句后文都没有,向后一转,竟真的打算去沐浴了。
孙县丞不得不冒犯了,伸手抓住乐无涯的袖子:“……太爷?”
见乐无涯一脸的莫名其妙,孙县丞悄悄擦去掌心汗水,不大确定地问:“太爷,只请香?”
乐无涯:“啊,那不然呢?我把碧霞娘娘的神像搬到上京去?”
“……不是……您就送香?香能值几个钱?”
孙县丞以为自家太爷是个通达的人精,怎么偏偏在送礼这件大事上糊涂了?
乐无涯理直气壮:“钱算什么?要紧的是心意。”
孙县丞哭笑不得:“您……”
乐无涯想了想,纠正了自己的措辞:“对了,你的心意的确是不值什么钱的。我的心意值万金。”
孙县丞:“……”
在孙县丞为他的言论震撼不已、呆愣原地时,乐无涯找着个机会偷溜了。
那又不是旁人,是小六。
小六会送银子,确实出乎了乐无涯的预料。
他似乎真的与乐无涯印象中的好学生不大一样了。
但他若是一坏到底,想要借此向官员索贿,不知道有多少朝廷大员、封疆大吏肯封上上万的银两,巴巴儿捧给他。
南亭县,弹丸小县而已,真要按照官场上那套你来我往的把戏,正儿八经地加倍回礼,非得掏空县库不可。
小六不会干这种不靠谱的烂事儿。
他说要给南亭修路,就是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