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明秀才已穷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只剩下歪在地上一口口捯气的份儿了。
闻人约也情知事不宜迟,抱拳向明秀才,深深一揖到底。
旋即,他伏低身子,尝试与这具濒死的身躯融为一体。
几乎是顷刻之间,他的形影消失在了牢笼里。
而明秀才的眼睛缓缓睁开,原本浑浊朦胧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明。
见状,乐无涯舒了一口气。
他想得没错。
附身的魂魄只要不是太过虚弱,就还能为这残破身躯再注入几分生机。
要知道,自己来时,闻人约可是差点吊死在梁上。
自己此刻却能思路清晰、行动自如,除了自己魂魄足够强健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至于为何他死了四年还能活蹦乱跳,他现在没空去想。
乐无涯蹲下身来,简明扼要地命令:“你要活着。”
闻人约气喘两声,攀住栏杆,低低道:“顾大人,全靠你了。”
“错了。”乐无涯站起身来,单指捋过帽带,笑道,“我是闻人约。闻人大人,以后可莫要叫错了。”
身后遥遥地传来陈牢头的脚步声。
乐无涯加快了语速:“闻人大人,你需记住,不管谁提审你,一个字都不必再说,做个老实哑巴就是了,总有你的命在。……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南亭县中,你这个太爷不中用,其他人都去拜哪个山头了?”
闻人约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加快了语速:“孙汝,孙县丞。……他是临县人,自幼在南亭县求学,恩拔贡士出身,苦熬十载,一直想升上去。他在本地树大根深,我奈何不得他……”
他把声音压低到几不可闻的程度:“……他与本地富户陈元维陈员外,亦有瓜葛。”
话未毕,陈牢头已至身后,带着其余五名值夜人,双手递过簿子,赔笑道:“太爷,刚刚有个狱丁身体不适,临时告假,小的做主,放他回去休息了,因此少了一人,您莫见怪。”
这便是他用来应付乐无涯的话术了,和那小吏一样,都是纯纯的敷衍。
乐无涯若是冲他们甩脸子,或是不依不饶非要追究到底,他毫不怀疑,他们会搞张门板来,把那位“重病”的狱丁抬来给自己看,叫自己落一个刻薄下属的名声。
所以乐无涯没打算追究。
不仅没追究,他还将自己的荷包扯下,随手抛到了陈牢头怀里,袖手道:“那更得多关照关照了。”
当着闻人约的面,他花他的钱亦是无比坦荡。
陈牢头忙把银袋子交给身后两眼放光的狱丁们:“哎呀,大人可太客气了。”
“不客气,这钱我不白花。”他一指身后的闻人约,煞有介事道,“他是怎么回事?身上明明不见伤口,为何衰弱至此?”
陈牢头连连喊冤:“太爷,这读书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孱头,被关了几天便至如此,可真赖不得小的们呀。”
“此人如今有谋逆嫌疑,这可是我上任以来接过的最大刑案,搞不好是要上呈御前,得御笔亲批的。”乐无涯靠近陈牢头,压低了声音,“……本地出了谋逆之事,三年考评怕已得不了好了,若他在狱里不明不白地暴毙,知州大人少不得怪我做事毛糙,一个搞不好,我还得落个酷吏的名声。你太爷我将来还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莫让这事坏了我官声。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陈牢头眼珠微转,满口应下:“小的晓得了,明日我便去寻个郎中来,您看如何?”
据他看来,姓明的是个心气儿高的,老母被挟,他不得已折去了傲骨,心火煎人,病势汹汹而来,又是一心求死,刚才叫唤自己冤枉,更像是回光返照,八成是活不到明天的……
在陈牢头悄悄打小算盘时,乐无涯潇洒地一甩袖,一脸的浑不在意:“随你。陈牢头,我今夜和你谈得投机,一见如故,便也不同你客气了。我闻人约的官声官名,都着落在你身上了。要是他活着受审,我承你个大情;要是他死了,我可是要找你说话的啊。”
陈牢头:“……”
乐无涯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对陈牢头招招手。
陈牢头有些不安地笑着,凑了上去。
乐无涯压低声音,语不传六耳:“他能认罪,多半是因为他母亲。要是他母亲死了,他平白改了主意,又是一桩麻烦,是不是?”
陈牢头哪还有不懂的,忙点头称是:“明儿郎中来了,我也叫他去女监一趟。”
乐无涯打量他:“这点赏钱,不够你使吧。”
陈牢头点头哈腰:“够不够的,就不劳太爷费神了。小的薄有家资,也该为太爷尽份心、出份力哇。”
他面上拍马逢迎,心里也暗喜不已:
合着这段时间,闻人大人这般举棋不定,替姓明的说话,还想替他平反,摆出一副清流的高贵架势,原来只是贪恋声名,不想在自己治下出一桩谋反案而已。
那就好办得很了。
城北,陈员外府。
朱墙红瓦间覆了一层薄霜,整座宅院益发古朴厚重。
一名白日从城外偷溜入城的乞儿,想要在宅院外的避风处歇上一晚,却被家丁挥舞着竹竿轰走。
这乞儿脑门心上挨了一竿,起身欲逃,却跌跌撞撞地在原地绕起了圈——被打蒙了。
家丁觉得有趣,呼来了同伴,人人手持一根竿子,轰鸡一样戏耍这个送上门来的乐子。
乞儿的头上流出血来,很快便冻成了血冰。
在家丁们逗弄乞儿时,在几重庭院的深处,温暖的酒气蒸腾,银丝炭在铜熏炉中烧得发白,将藤皮所制的暖窗都熏得柔软了几分。
一名狱丁在小厮的带领下,匆匆离开,去往后院领赏。
陈元维陈员外仿佛是听到自家某个远亲子侄又在外胡闹一般,语气温和,摇头感叹道:“闻人大人又去了牢房,真是够认死理的。”
孙汝孙县丞站起身,笑着为陈员外斟满杯中酒:“商贾之子,又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法子?他进得了牢房的门,可这官场的门、衙门的门该从哪儿进,他且找不着北呢。”
陈员外举杯:“外来的小子,不通礼数、不讲规矩。这南亭县,还是要孙大人多劳神啊。”
二人相视而笑,碰杯痛饮。
……
乐无涯原路返回了县衙。
他刚进县衙大门,就见刚刚不知所踪的刑房书吏一脸热切和担忧地迎了上来:“太爷,您去哪儿了?小的取了案卷,调了马匹,一直候着呢。”
看上去十足十是个忠心小吏。
乐无涯也成全他的这番表演。
他上前几步,搭住他的肩膀,郑重道:“张书吏,辛苦了。”
书吏没想到自己如此慢待他,却连个冷脸都没被甩,不由一愣,刚想说两句客套话,心神一分,他手中的案卷直接被乐无涯顺了去。
乐无涯拍拍他的肩膀:“睡觉去吧。”
……这便没事了?
张书吏迟疑着道了声是,拱手过后,转身离去。
而乐无涯将刚刚从他身上盗来的案牍库钥匙凌空一抛,又伸手抓住,神采飞扬地一挑眉。
即便长夜漫漫,他也得抓紧时间,赶快了结了这些烂事儿,把身体还给闻人约。
他早已经是死人,不该在人间。
第4章 再世(四)
乐无涯以闻人约的“遗书”为纲,理案卷、查县志,一夜未眠。
经过这一通忙碌,乐无涯总算明白了,为何闻人约会认为明秀才是冤枉的。
……
明秀才,大名明相照,字守约,今年二十五岁,家世平平,父亲有一门修补家具的手艺,全家均是匠籍。
在天定二十年的郡试里,明相照中了秀才,在本地童生中排名第一。
眼看乡试将近、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他的父亲因受征召,上京去做轮班匠,不幸在返程路上感染风寒,在距离家里不过十五里的地方病逝,尸身被同乡带回了家来。
痛哭一场后,明相照便在家守孝读书,等待三年后再考。
这番经历,和闻人约倒是有些相似。
不过,这二人的性情可谓截然相反。
与性格和顺的闻人约不同,明秀才天然生了一副邦邦硬的臭脾气,脾气火爆,为人刻薄,在学堂中就时常与人争执,人缘在同龄人中甚是一般。
这些在案卷上也明明白白写出来了,明相照其人是“骄横凌人,言必咄咄”。
他之所以铸下所谓“谋反大罪”,是有一段前情的。
本朝规定,妇女不可独自上堂控告,若有冤屈,只能委托族中男子或是请状师来诉。
明父死后,其母阚氏便接替了丈夫的活计,但因为年纪大了,只能做些不出力的杂活。
有些无依无靠的孤女寡妇,或是与邻里有了龃龉,或是和宗族有了嫌隙,实在找不到近亲的男子替自己状告,请状师又实在太贵,便找到明母,送些米面银钱,托明秀才替她们写状纸、打官司。
在明相照的谋逆案里,主笔师爷挺明显地用了春秋笔法,脏了明相照一把,大意是说,此人自恃秀才身份,放不下身段找活做,又不好意思天天吃白饭,想给家里赚些体己,母亲又来请托,他才顺水推舟地应下,因此,这是个刁懒馋滑、擅长钻营之辈。
乐无涯在监狱里与明相照有一面之缘。
他着实是个相貌堂堂的好青年,若是洗洗干净,走在街上,会是个器宇轩昂、英俊潇洒的书生,浑然一身英雄气。
这个年轻人,或许真有几分私心,但为生活所迫绝不是错;他替人伸张正义,也未必是只图银钱。
因为,据乐无涯连夜翻出来的十几份状纸来看,他全都是在老老实实地替弱者打官司。
不过,从状纸上的用词来看,他也的确是口无遮拦,飞扬无度,常有抨击官府不公的言辞。
……的确是很惹官府讨厌的,又打不得、骂不得的“臭书生”。
毕竟他已不是白身,才华又不俗,将来极有可能飞黄腾达,前途无限,招惹不得。
无法,官府只得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当然,案卷里不是这么写的。
案卷只提到,此书生恃才傲物,跋扈惯了,为又常发惊人之语,官府念其生员身份,以礼相待,孰料他不思天恩,竟在家私藏违禁书籍。
但在闻人约的“遗书”里,提及了一件案卷半字未提的事情。
半年前,闻人约刚刚走马上任,明相照代他母亲的好友苏婶子上诉,闹出了一通大官司。
苏婶子早年丧夫守寡,一力拉扯幼子常小虎长大。
常小虎身体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所幸脑子不坏,自学了一手好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