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的掌心干燥温暖,看似很是镇定,但乐无涯隐约能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得奇快无比。
不过还没等他确认,项知节便松开了手,起身将窗户关好。
“要落雨了。”嗅到风中潮湿的泥土气息,项知节回头道,“闻人县令请回吧。”
乐无涯:“……”哦。
没能从他这里得出一个“为什么对自己好”的实在答案,是他输了。
然而,还未等乐无涯气馁,他一转头,便发现项知节拿起一柄油纸伞,等在门口。
项知节说:“我送你。”
乐无涯出来时并没带伞,见项知节孝心可嘉,他自是没有推拒的道理。
见乐无涯空着两手便要出门,把带来的那个扁圆食盒留在了桌上,项知节心念一动:“闻人县令,那是何物?”
“赠给六皇子的礼物。”乐无涯张望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天色,“等您回来再看吧。”
项知节对着食盒,轻轻的一抿嘴,最终决定先送乐无涯。
若是再耽误一会儿,雨落下来,叫他受了寒气,就不妙了。
事实证明,此举甚是明智。
走到半途,一场春雨便淅淅沥沥地浇了下来。
所幸有滚滚春雷作提醒,又时值深夜,在家的都窝在了家里,赶路的匆匆而行,并没人注意到这副钦差大人打伞、县太爷随行的奇景。
左右无事,乐无涯自然而然地谈起他的礼物来:“我索要六皇子的画像,原本是想要雕一个六皇子的冰雕的。后来想想,便作罢了。”
项知节偏头,颇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
这不成。
太累,也太冷。
但他的神情还是难免晦暗沮丧了一下。
他垂下眼睑,勉强用长睫遮挡住眼中将要流露的失望。
乐无涯佯作不觉,补充道:“世上有一个人太像你,怕错认了去。思来想去,还是给六皇子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最好。”
六皇子步履一顿,害乐无涯差点一步踏进雨里去。
幸亏六皇子反应快,速速跟了上去,轻声应道:“嗯。”
“这礼物是下官这几日来挤出时间做得的,不知能不能换得六皇子一句真心话?”乐无涯仍不忘他来的目的,“六皇子对我这般好,究竟为何?您不怕我是一只中山狼,得志便要猖狂么?”
项知节看向他,微微一笑。
恃宠而骄,是必然会有的。
得志便猖狂,那也不打紧。
无论猖狂或是谦虚,都是他的老师。
他不在乎的。
项知节他一手执伞,一手握珠,缓缓而行,也缓缓而言:
“闻人县令未来不可限量,莫要妄自菲薄。”
“你破获明秀才谋反一案,已颇受吏部瞩目。如今你又劝课农桑、兴修水利、铺桥筑路,若做出些名堂来,必有你的青云路走。到时,我只盼你能相助于我,陪我辅佐五哥,做一名能臣、直臣,不负你一腔才华,好好地活这一世。”
乐无涯的一颗心稳稳落入了肚中。
他就说嘛!
但凡有人要对他好,都是要他派上某种用场的。
六皇子是知道自己的本事的,所以他才对自己频频示好,好换自己的一颗耿耿忠心。
不管是真如他所说、是想要他辅佐项知允,还是别有他图,总之,乐无涯被喂了一颗定心丸,一切忧虑和不安尽数化为乌有。
见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六皇子的心也随他一道安定下来。
这样说的话,他大抵就能心安理得了吧。
乐无涯心情松弛下来,人也紧跟着活泛了起来,踏着雨声一步步往前,很快瞧见了衙门口在风雨里飘摇着的红灯笼。
此时,乐无涯再也忍不住一腔促狭之意和好奇心,不由分说地弯下腰,将耳朵贴在了六皇子的胸口。
项知节登时手脚一僵一酥,高举着油纸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乐无涯听了小半晌,直起腰来,得意地宣布:“没听错。心就是跳得很快嘛。”
乐无涯向来讲究一个礼尚往来、睚眦必报。
六皇子这段时间对他无缘无故地示好,害自己的心悬了这么久,也该换他悬悬心了。
叫他琢磨去吧!
然而,令乐无涯略感失望的是,小六仍是个稳稳当当的定盘星模样,不像小凤凰似的脸红,也不像小七那样跳脚。
他还是他,并未对自己的孟浪之举作出任何反应。
他掐算着距离,在距离衙门口三十尺的避水檐下停住了脚步,与乐无涯道别。
二人既是互相通晓身份,便没有那么多虚礼了。
见乐无涯进了衙门,六皇子猛地一转身,步履匆促地折返驿馆。
他终于能拆开他的礼物了。
——躺在剔透的碎冰之间的,正是一串十二子的冰雕道珠。
这串道珠,与自己手上正佩戴着的檀木道珠一模一样,就连穗子用的都是一色的绛红。
也不知道上次见面时,老师是如何窥见自己腕上的手串的。
项知节与道珠对望片刻,扣上了盒盖。
他有条不紊地请来驿丞,要他取来冰鉴,并多多地凿冰过来。
随即,他按照庄贵妃素来的教导,燃起三支香,在蒲团上跪下,面对着盛放在冰鉴里的手串,试图静心祈祷。
可是不成。
胸膛上有乐无涯侧脸的温度。
眼前是他亲手雕刻的珠子。
窗外春雨正疾,簌簌地扑打着窗棂。
在风声雨声中,这具谦谦君子的皮囊底下,是横流的欲望与涌动的岩浆。
项知节垂下头来,食指用力抵在“取”珠之上,额角和鼻尖密密地渗出汗水。
一滴,两滴,都落在了蒲团前。
“老师。”他轻声地叫,“……老师。”
第52章 考子
伴着淅沥春雨,乐无涯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神清气爽的乐无涯,有心去和六皇子再谈谈,看他有无兴趣帮衬帮衬自己的文玩核桃生意。
既是要拉拢自己,总该多给一些好处吧。
他可是很值钱的。
然而,当乐无涯得意洋洋地翘着尾巴再次拜访,却被驿丞告知,上京来的客人已于今日清晨离开南亭。
乐无涯乘兴而来,却扑了个空,难免失落。
他要求去项知节的房中看看。
房内的一切均已收拾停当,恢复成了无人居住的模样,只有那带着柑橘芬芳的檀香气还未散去。
乐无涯背着手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在项知节昨夜坐过的凳子上坐下,板起脸来,闭起眼睛,模仿着他的样子,数了几下道珠。
……
官道之上的茶摊上,端坐着一主一仆。
六皇子着一身掐腰的玄衣,配着素色抹额,彻底恢复了平日的装扮。
饮下半杯清茶后,他没能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如风昨夜歇下得很早。
在陪六皇子住在南亭驿馆的这几日,他可是大大地饱了口福。
闻人县令给崔大夫开出的土仪单子,如风在第一时间便要了来。
单子上排名第一的便是南亭油酥饼,足见县令大人对此物的喜爱。
这饼也确实美味,卖得也少,早上卖一炉,晚上卖一炉,想要多买也是没有的。
六皇子等着县令大人来见面,吩咐如风早晚各买几个备着。
闻人县令迟迟不来,六皇子向来讲究养生,从不多食,这油酥饼的一大半就归了如风。
酥饼美味,可架不住天天吃啊。
春困加上食困,直到昨夜,如风终于抵挡不住,早早地睡下了,一枕黑甜,连外面下雨打雷都没听见。
现下他精神健旺,眼看着六皇子困倦难忍,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主子非得这么早走么?现在才刚到上朝的点儿呢。”
项知节答:“不走不行。”
如风不大懂:“昨夜一面见得匆匆,闻人县令今日怕是还要来拜见您,您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也不留。”
项知节:“我知道。”
所以才要早早告辞。
这一面见不到,老师心里才会想着、记着。
这般想着,项知节又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