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就透着股大气磅礴,减字谱记录音位且包含奏法,仅凭这些符号,就能还原脑补出一半的演奏成果。
“妙啊!”驸马平日最爱听曲,有着超高的鉴赏能力,光是看到前一小节,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朱夫子是个急性子,当即问道:“这谱子是谁所著?不该籍籍无名啊!”
“反正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容倦一个多余的问题都不想回答,只对宋明知道:“请接招——”
语毕,没有一点预兆地对准琵琶输出。
三脚猫的演绎水平,让对这首曲子期待到顶点的一干人等心情跌入谷底。
容倦折磨人的本事是一流的。
宋明知很快就明白容倦为什么说的是接招了。
因为错太多了!!!
隔一段旋律就会错个三四处。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数到眼花缭乱。
离的近,不堪入耳的乐声环绕在侧,其他人的表情更是扭曲到了极致,甚至透出了一丝狰狞,脑海中一边是正确曲谱的震撼,一边是水平很不到位的演奏,两边自由搏击,心里一万只蚂蚁爬着似的。
文斗场上,宋明知顾不得艺术被糟蹋带来的震撼,因为他还在数数。
“二十七,二十八……”
数的终归没有容倦错的快。
宋明知已经渐渐跟不上了,偏偏容倦还在二倍速。
一曲终量,容倦抱着琵琶,手按在琴头,望着脸色走马观花转了一圈的人,微微一笑:“数明白了吗?”
宋明知按了按眉心,还在等自己被摧残的耳朵舒缓过来。
“六十四……”他的口吻中罕见带有一丝迟疑:“不对,六十六处。”
容倦眨了眨眼:“确定了吗?”
他体贴给出反悔的余地,开始倒计时:“六十六处一次,六十六处两次,六十六处三次……”
四目相对,容倦微笑道:“很好!恭喜你,答错了。”
现场一片沉默,驸马爷似乎想要张口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容倦骄傲挺胸:“是七十四处。”
你咋不凑个整百呢?
最终还是朱夫子,率先打破沉默:“这……万一要是乱弹一通,随便说个数字,也无法核实吧。”
其他人目中也是存着一样的疑义。
容倦并未生出被质疑的不悦,看着宋明知信手拈来道:“大九勾三,第一个错在本应中指勾三弦,遗漏了一弦……”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宋明知没有开口打断,从他微微屈紧的手指可以看出,容倦并非在信口开河。
接下来每一处都和他发现的错漏点相同。
确实大概率是自己数岔了。
而且他很清楚,中间有一段旋律,因为演奏者加速,手一度弹出了残影,他确实很多地方分辨不清。
驸马爷用询问的眼神看过来时,宋明知神情紧绷,微微颔首。
碾压,这次才是真正的碾压!
宋明知居然输了!
驸马赞叹的视线一直紧盯在容倦如玉的面庞上,拍掌连说了两遍:“大才!大才!”
朱夫子等屏住呼吸,再未能将容倦和传说中的纨绔联系在一起。
最后一幕带来的震撼远比曲谱本身更强,对方不但能随手弹错了数十处,还精准定位了,很难想象这究竟是怎样的记忆力和反应能力。
宋明知输得明明白白。
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
先前乱糟糟的奏乐,在下面引起了激烈的讨论。
错乱的音节和旋律听着十分别扭,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有人忍不住想要借故上来看看。
朱夫子连忙下去维持秩序。
容倦看向其他人,客气询问:“不知各位可否暂时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宋先生聊聊。”
对于容倦要聊什么,大家其实心中都有数。
夫子们很好说话,下楼前还热情地发出邀请,让他闲暇时可以去自己的学堂转转,驸马喝完茶也起身了,预感到很快会有一场好戏。
容恒崧八成要趁机撬他爹的墙角,不过大概率会失败。
才华归才华,比试前双方并未立下什么赌注。关于这一点,驸马爷着实想不通,宋明知颇具傲气,容恒崧为何不利用这一点使用激将法,让对方在众目睽睽下不得不进行一场关于去处的对赌。
“怪哉。”
随着驸马爷摇头离去,顶楼只剩下容倦和宋明知对面而坐。
低头站在一边的奴仆准备上前倒茶,宋明知:“你们先下去。”
“不必。”容倦淡淡道:“又不是见不得人的谈话。”
茶早就凉了,他轻扇着扇子:“先生应该知晓我此行的目的。”
经过先前的比试,宋明知对于容倦已大为改观,甚至有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此人颇负才华,又玩世不恭,从前声名不显,说不定也是和自己一样,既不想入世但在这吃人的世道下,又无法真正避世。
可惜……
宋明知摇头:“我曾答应令兄,待他入仕后会相助一二,令兄也以门客之礼待。自古背主之人,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容倦笑了。
这些不过是托词,真实情况是无缘无故傻子才会直接和右相撕破脸。
当然,谈判的技巧是先给对方一个绝对不可能接受的结果,然后再退而求其次。
容倦亦是如此。
他只需要让宋明知潜伏在右相府,关键时刻看情况递出一二则消息,顺便日常帮包办一下礼部需要完成的工作。
最重要的一点,要让对方告知顾问已经在为自己办事,能赢下顾问的赌约便已足够。
容倦多少能感觉到,宋明知的理智远在顾问之上,如果今天他提出文斗决定其效忠对象,此人说不定都不会答应。
直到扇面轻摇了七八下,容倦差不多要开口的时候,宋明知反而先说话了。
“常人专精一处已是难得,不曾想大人在各方面都很突出。”
他苦涩一笑:“早知道不该托大,第一轮应该和大人比算数的。”
这是明显要转换话题了。
“比什么不重要。”容倦平静道:“宋兄,胜利的诀窍在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算数他只是略通,确实不是特别厉害,但有系统在,古代数学是战胜不了AI的。
容倦说的随意,下一秒却听一声脆响。
砰!
桌上的水杯被不慎碰落掉在了地上,茶水迸溅在新换的衣袍上。
对面,宋明知面色一变:“大人此话何意?”
宋明知过度的反应让容倦眯了眯眼。
不对劲。
哪怕自己乱弹琵琶时,宋明知都没有这么明显的情绪变化。
联系到之前注意到的一点偏差,容倦若有所思。
在第二场比试前,宋明知离开了一小会儿,当他再回来时,身上发生了一些怪异的变化。
宋明知同样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想纠正已经来不及了。
容倦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他不会轻易放过疑点。
聪明人只要抓住细枝末节,证实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求证的过程反而对他更不利。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一度让人觉得窒息。
不知沉默了多久,宋明知闭了闭眼:“大人火眼金睛。”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语气有些艰涩:“您可曾听说过阳郡宋氏?”
这个容倦还真听说过。
乌戎使团离开不久,午间休息时,侯生等人在聊起潼渊城的时候提到过这个家族。
阳郡宋氏曾是名门望族,族中规矩极为严苛,幼童两岁启蒙,宋氏的宗族妇遵守前朝女子所谓足不出户的礼教。
后来潼渊城陷落,扎根在那里的宋氏几乎死了个七七八八,仅有极少数人逃难出去。
宋明知嘲讽一笑:“宋氏的规矩体现在方方面面。大梁民间一度视双生子为异像,宋氏更是受到‘物反常为妖’的规矩影响,若有双生子降临,通常都会扼杀其中一方。”
容倦闻言心下一动,手指抚过扇骨,望着扇面上两只长得一模一样的黄鹂鸟。
宋明知回府沐浴回来时,走路姿态和刚进观岳楼时有所不同,眼观八方,呼吸与动作协调,脚法也很有讲究。
而宋明知之前在楼外下车时,却脚步虚浮。
那是习武之人和普通人走路的区别。如果是双生子的话,一切就解释的通了。
宋明知继续说道:“我出生时情况极为特殊,父母不忍,私下另寻一府邸,让奶娘将我偷偷抚养成人。”
他自嘲道:“比起读书识字,我第一个学会的生存本事便是易容。”
说到这里,宋明知看向容倦:“正如我先前所说,人力有限,很难处处专精。我能如此早的名扬天下,各个领域皆有所涉猎,便是走了捷径。”
说罢冲旁侧微微点头。
周围的奴仆们不知何时全部来到他身侧,从为首者开始躬身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