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棋盯着石头上那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等队伍里其他人都走到了前面,方南巳回头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含风镇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人和屋子都像是生长在樱桃园里,只是现在已经过了果子成熟的季节,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片翠绿的枝叶。
这一路进来,从含风镇的门牌石到镇子里面,应天棋竟没瞧见几个本地人。
为数不多在外面活动的小镇居民,见了他们这些生面孔可能会多看两眼,但也没什么大的反应。
这很反常。
不是说见到他们必须要热情迎接的意思。若是在人流量大的城县村镇,这样的情况其实很正常,但前提是含风镇四舍五入算是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如果很少有外人往来,那么镇里人见到陌生面孔时或热情或好奇或反感,情绪外露,总该是有点反应的。
应天棋稍微有点在意,但也没有深究。
他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谁也没有提起,只随着方南辰他们进了镇中唯一的茶楼。
小镇里的建筑都很有江南特色,用料都是闽华江南特有的金砂木,在阳光明媚时从特定角度看去,能瞧见木材上星星点点的金色细闪。
茶楼建在镇中一泓溪水边,一共两层,楼阁的雕花十分雅致,旁侧还种了一棵不知名的花树。
空气中飘散着的香味不知源自花树还是别的什么,和茶楼里的茶叶清香混在一起,很好闻。
茶楼里人不多,只零星几个客人散落在边角,吃茶闲聊。
一楼大堂深处架着一扇踏雪红梅的屏风,屏风后亮着几盏灯,灯光在屏风上勾勒出一个坐着的人影,应天棋知道,这是茶馆茶楼的标配——说书先生。
他们进了茶楼后找了张稍大的桌子坐下,闲了许久的店小二见来了新客,忙过来招呼。
“嘿,客官吉祥!您们喝点什么?”
说着,小二打量一眼面前这三位客人。
他们这一行带的人不多,毕竟人多打眼,所以,这一队除了所谓“方家姐弟仨”,就只有宋立和苏言两个人。但这二位没跟他们进含风镇,而是照方南辰的吩咐,绕到周边去打探情况了,所以目前并不在场。
“喝什么?”
方南辰对茶不感兴趣,不发表意见,而方南巳瞥了眼应天棋,大约是想把选择权交给最金贵的这位。
“你们店里卖得最好的是什么,上就是了。”应天棋也没什么特别的偏好,只随口道。
“哦……好。”
店小二点点头,又瞧了他们一眼,离开前,实在没忍住多问一句:
“小的瞧三位眼生呢……冒昧问一句,您们不是我们含风镇的人吧?”
“嗯,我们是从顺雨渡过来的。”方南辰接过了话头。
“顺雨渡……那是个好地方啊。我们这镇子挺难找,也没什么特色,几位怎么想着到这边来了?”
“哦,我们家里是经商的,今年各行各业都不景气,便想谋些其他事做。前段时间我路过这边,打听到从你们镇子出去的樱桃和果酒卖得很好,这不,带了点回去跟家里人商议一番,得空便带着我两个弟弟过来瞧瞧,看有没有机会谈成生意。”
方南辰不愧是带着兄弟姐妹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的,成功人士的气质在这摆着,不管扮演什么角色、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有种浑然天成的主导感,很容易令人信服。
“哦……”店小二点点头,倒没再说什么。
但方南辰还有事要问:
“那么,你们这边的樱桃生意是谁主理?我可有幸能见到他、与他聊聊?”
“这个……我还当真不清楚。”
店小二朝他们笑笑,岔开了话题:
“咱店里卖得最好的是碎叶小棠,三位客官稍候,小的这就去给您们准备!”
小二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
等他走远一点,方南辰才微一挑眉,稍稍压低声音,冷哼一声,像是嘲讽:
“靠樱桃和果酒赚钱营生的镇子,不清楚产业的主理人是谁。”
“或许只是不想告诉你,不想跟你做这个生意。”方南巳凉凉道。
“有生意还藏着掖着不做?”
“看你像土匪,危险,故选择明哲保身。”
“我看你像尸体,务必速入土为安。”
应天棋一边耳朵听着方南辰和方南巳的唇枪舌剑冷嘲热讽,姐弟俩的事他不好参与,便分出一边耳朵注意着那边说书人的故事。
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像个合适说给小孩听的寓言。
主角是一头住在森林里的白玉灵鹿,大约扮演着山神的角色,本能一直守护森林,却遭了黑狼与秃鹫的暗算,最终被藤蔓困死在了泥潭里。失去了灵鹿的森林从此被黑狼与秃鹫掌控,变得不再适宜居住,成为一片叫旁人避而远之的禁土。
这故事很微妙,可以听一听就过,但要是想往深想,也可以很轻松地代入一些人和事。
可能是提前知道含风镇里有谁,带着答案去看过程,应天棋脑子里瞬间走马灯似的过了好几个名字。
他垂眸想着这事,一直等小二端了茶壶和茶点过来,笑着招呼了一声“您慢用”,他才回过神:
“且慢。”
“嗯?”小二动作一顿:“您还有什么吩咐?”
旁边的方家姐弟也被他这声吸引了注意,但谁也没开口说什么,只静静地瞧着他要做些什么。
应天棋没看那二人,自顾自同小二道:
“没,就是觉得,你们店里说书先生讲的这故事有点意思,劳烦替我问问他,灵鹿死后,这片森林……可还有救?”
听见这话,小二面色微微一变。
迟疑片刻后,小二应了他一声,便朝幕后去了。
没一会儿就折了回来,回道:
“先生说,这只是个故事而已。重要的是看客如何想,公子又如何想。”
“我如何想……?”应天棋靠在椅背里,手指搭着桌沿轻轻点点:
“我想,任狼与鹫横行霸道总不是长久之计,灵鹿未尽之事需要人来接替,这片森林,也总得有人来改变。不知先生如何想?”
于是小二再次离开,回来时,只带了一句:
“先生说,他如何想并不重要。这只是个故事,幸得公子欣赏。”
说罢,他看看应天棋,又瞧瞧一旁的方南巳与方南辰,冲他们点了点头:
“这位姑娘方才的问题我已找东家问过,东家说,含风镇的果子只交有缘人,我们的生意靠缘,不靠谈。含风镇的果子果酒要多少有多少,沿街随意一家铺子就能买到,可若是想谈更大的生意……还请免开尊口。这顿茶点算东家请的,三位自便,含风镇不留外客,镇里也未设客栈,三位得趁早动身,山林入夜危险,需趁天黑前上官道,才能赶到最近的驿站。”
应天棋听到这话,扬了扬眉梢,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语气隐隐带了丝跋扈意味:
“我们才坐下不久,你们东家这是在赶客吗?谢谢他的好意,但我们也不缺这茶点的钱。”
“不敢。”
店小二冲应天棋赔了个笑:
“咱东家说了,人生在世,缘一字最重要。合适的人不必留,不合适的人,留不得。”
“强扭的瓜不甜,”应天棋点点头,像是顺着小二的话、认同东家的看法,言末却转了一句:
“但解渴。”
明确态度之后,他稍稍调整坐姿,正色道:
“我们大老远跑这一趟,也不想空着手回去。谁能说清缘字在谁身,不见怎知我不是那个有缘人?鄙人生平没什么爱好,唯爱为难人。故事好听,茶好喝,我便在这等着,就等到你们东家觉得缘到了、愿意赏脸一见的那一刻。”
小二唇角抽了抽,大约没想到他是这么个难缠的刺头。
没办法,他应付不来,只得再次回去请示。
这次花的时间格外短暂,他很快就小跑回来:
“东家托我给公子带句话。”
小二清清嗓子,对着他们,朝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君谋非我策,各向九天行。
“东家的意思,公子不必坚持,他要等的人,不是你。”
第117章 六周目
若说前面那些话还是打着哑谜彼此心知肚明互留几分颜面, 那现在这就是明晃晃地在赶人了。
包括眼前小二这态度也很明显——小店留不了您这三位大佛,慢走不送。
应天棋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他依旧闲闲坐着,垂眸沉吟片刻, 意味不明地问出一句:
“……那,东家要等的人,等到了吗?”
“客官……”小二面色一变:
“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天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继续道:
“若东家要等的人, 等不到了,又要如何呢?”
应天棋这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说书先生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显得店里格外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在这样的静默间,应天棋那句音量不大不小的话,刚好够所有人听见。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那一瞬间, 他感受到了自许多方向而来的、微妙的注目。
“公子这话……倒是有意思。”茶楼内诡异地安静片刻,再有声音,便是自二楼而来。
二楼雕花木栏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影。
应天棋定睛一看, 瞧见浅白纱帘后晃着一片墨色的衣角。
下一瞬,一人自后踱出,顺着二楼的楼梯走下。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后,却很轻地皱了下眉。
那人着一身墨色道袍,瞧着二十五六的年纪,长发半束玉冠,面容白皙清秀,通身气质很是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