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半天,他问:
“我可以知道你们的故事吗?”
“谁?”
“这镇子、诸葛先生、三不知、白尧、你、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如果不方便,可以不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云仪自嘲一笑:
“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被旁人问起他们了。”
大约是气氛太重,应天棋总觉得云仪每个字都带着悲凉。
“我听诸葛先生说,你们是他的孩子。”
他至今记得诸葛问云问出那句“我那两个孩子还能回来吗”时,话语中微不可察的颤抖。
“是。我们三个都是老师带大的,虽说是兄妹,但彼此并无血缘。我们都是老师捡回来的弃婴。虽说我们称他为‘先生’或‘老师’,但在我们心里,他同父亲也无异。”
云仪再提起这些时,情绪已然稳定下来,仿佛刚才低声压抑着痛哭的人不是他:
“老师教我们识文断字,教我们很多我们或许一辈子都碰不到的东西,给我们读诗书讲道理,却不让我们参加科考入仕途。曾经我不知道老师的身份,只知道他我见过最博学之人,这样的人不该住在山林中,而该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后来知道了一些事才明白,原来他是不想我和云落重蹈他的覆辙,他希望我们有丰满的羽翼,却不想让我们耽误于如今的天空。他想给我们的是另外一片天地。
“云霞的心思不在读书,老师一开始还会强硬地要求她同我们一起上课,但见她实在对此不感兴趣,读书如上刑,便作罢了。后来见她老爱跟在三哥他们身后跑,拿着木刀砍得有模有样,三哥他们都说她在武学上有天赋,老师便不知从哪请了位友人,带她习了几年武。
“那丫头鬼灵精,主意大,平时就跟三哥他们玩得好。三哥和他那帮兄弟原本是在江湖上混的,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早年经手的事其实并不光彩,后来不知怎的听了老师的话,金盆洗手,带着兄弟伙一起来了这里。他身边那一帮糙老爷们,无妻无子,看着云霞长大,最疼爱的就是云霞那丫头,云霞也喜欢待在他们身边。”
云仪想到哪里说哪里:
“白尧是老师旧友的孩子,也是三哥他们辗转各地寻了许久才联系上的。老师花了很多时间费了很多功夫才暗中将他从岭北那边带出来,他那边也不负老师所托,游走各地收集情报证据,拉拢人心积攒实力,虽然已经通信许久,但这却是老师离京后第一次见他。
“这次行动,是要渡到江北把白尧他们接过来面谈一些事宜。原本只有三哥他们前去接应,但云霞贪玩,听说三哥要去江北接人,也要跟着一起去。
“云霞年纪还小,虽说这次任务不算危险,但老师还是不愿意让她过早地参与进这些事里来。可是云霞主意大,原本已经说好了乖乖待在老师身边,但她不知怎的说服了云落,云落竟也任她胡闹,在三哥他们动身后趁夜半带着她悄悄跑了。”
原本云仪已经想好了,等这对调皮任性不服指挥的弟妹回来,要怎么惩罚他们。
却没想到,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他连再见他们一面、再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十九岁之后就搬离了先生身边,参与进先生的谋划中,每日在镇里忙着应付各方的笑面虎,安排镇子大小事宜,若是到了收成的季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两个小鬼了。
上次见时,云落还想买下轻云茶楼今日刚收进的一块玉料,说是云霞瞧上了别家姑娘的杏花玉坠子,虽嘴上不说,但云落看得出她想要,又觉买来的太俗同旁人一样,不够特别,所以打算自己雕一个独一无二的送她。
云仪笑说怪不得小丫头近年愈发任性,脾气也愈发大了,原都是他惯的。
但云仪那次没把云落要的玉料给他。
倒不是舍不得这块上好的红白翡翠,只是想磨磨弟弟的性子,于是同他说,等下月,若下月他过了先生的考校,这块玉料便送他了。
云落说好,又说此事先别告诉云霞。
云落和云霞年纪差得不多,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倒要比他这个长兄要亲近许多,近得他都有点看不透他们的心思。
但他没有多问原因,只点头答应了。
后来,云霞从临街拎了一兜糖果子回来,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就吃了个干净,嫌茶楼里无聊、嫌云仪对她总是说教,便拉着云落要回先生那里。
不过一块玉料而已,当时应该给他的。
干草娃娃完全被泥土掩盖的那一瞬,云仪有些后悔。
他真是个吝啬的兄长。
云仪还记得那日傍晚,天空挂着很漂亮的火烧云,霞光把那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他站在楼阁上,看他的一对弟妹手拉着手,往灿烂处去了。
第124章 六周目
听了这些, 再抬眼看看面前这片满是坑洞的土地,不知是不是秋季将尽,天地都弥漫着一点悲凉萧瑟的滋味。
“抱歉。”应天棋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再次道歉。
而后,他像是给云仪承诺,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会让伤害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我也是。”
云仪一个人填了两处坟冢,淡淡应了一声后, 沉默片刻,又问应天棋:
“你了解我们多少?”
“……嗯?”应天棋一愣, 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云仪补充道:
“老师的情况、我们整个含风镇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不太多。”应天棋实话实说:
“来之前,我得到的消息只是诸葛先生隐居地点在含风镇,所以火急火燎地就赶来了。也是在进了虞城、和白尧交流过后, 我才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如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诸葛先生很可能也在暗中布棋,直到彻底确定。”
“那你为何还要过来?”云仪有点疑惑:
“你就如此笃定,老师会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转助你们成事?”
“也不是。”应天棋认真思考了一下云仪的问题:
“来都来了,总得见一见聊一聊试一试,不过……主要还是因为, 在今天之前,我以为我与诸葛先生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不存在放弃这一说,我想争取试试。”
“那现在你知道了,你和老师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你依然不打算离开?”
“嗯。”
“为什么?”
“因为就算目标不一致,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就算无法合作, 我们还有交易可做。”
“交易?”听见这二字,云仪似有些意外。
“是,交易。”应天棋点点头,解释道:
“我大概知道诸葛先生蛰伏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云仪盘腿在应天棋身边坐下:“说来听听。”
“当年,太子应沨有才有德,尽得民心,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下任君王的唯一人选。后来朝苏来犯,边境告急,太子亲征,连连大捷,边境百姓对其感恩戴德奉如神明,他得了民心,却也被逼入了死局。”
这段故事,应天棋几乎倒背如流。
这是所有宣史人都绕不开的一场悲剧,是大宣最重要也最惨烈的一场转折,令其与盛世擦肩而过,无人不会为其痛惜:
“一纸密信被呈至先帝面前,里面是太子应沨勾结朝苏可汗的铁证,此前边境动乱竟是太子联合朝苏做的一场戏,就是为了在他功绩上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彻底坐稳储君之位。
“先帝起先没信,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知这只是一场荒唐滑稽的构陷,是有人蓄意谋害,要他们父子离心。但随着事情越查越深,他才恍然发觉原来在民间,太子的美名早已超过他这个君父,连太子以其他人之名低调救济灾民的事都被翻出,天下皆为其歌颂功德。甚至孩童的歌谣中都出现了‘双日当空’之说。
“再后来,先帝不动声色地慢慢收回太子实权,朝中表面一派祥和实际暗流汹涌,直到某夜,先帝遇刺,刺客没得手,咬舌自尽,一群人对着一具尸体查来查去,最后发现刺客竟是太子的人。”
听到这里,云仪问:“你觉得是吗?”
应天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到了这种时候,是与不是已经成了整件事中最无足轻重的部分。疑心早早就埋下了,先帝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能让他顺理成章把人发落了的契机。所以先帝震怒斥太子居心叵测弑君弑父意图谋反,废太子,将他打入天牢。
“应沨遇此变故,同样也在民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那年冬日,京城内外受过太子恩惠的百姓联名奉上一封万民书,只为给太子求情,请皇上明察,从轻发落。可这事的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太子最终也没能从天牢中走出来,他只得到了一杯毒酒。”
所以应沨做错了什么?错在太好,错在太完美。
一个如此顾全大局小心翼翼的储君,连灾年救济百姓都不敢以自己的名义,还要托他人代劳,说明他心善体恤万民,同时还很懂君王的忧虑与疑心,不肯让自己越界哪怕半步、走上风口浪尖。
背后筹谋这一切的人很高明,将人性利用到极致,在暗中推波助澜,借刀杀人,又在民间拱火带势,利用百姓对应沨的敬仰和爱戴将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最后再给皇帝递一把刀,从头到尾,自己手上滴血不沾。
这一战,诸葛问云败了。
如果对方给应沨设局、构陷应沨,说他贪赃枉法说他谋财害命,那么无论多精妙的局中局,他都能尽力在其中为应沨求一线生机。
但以上种种都不是,他们利用应沨的好给了他致命一击。
诸葛问云甚至连为应沨申辩一句求求情都不行,因为在当时,多一个人给他说好话,应沨的处境就更危险一分。
所以应天棋完全能理解诸葛问云的恨。
不仅恨在背后筹谋这一切的人,还恨疑心应沨、亲手将儿子推进深渊的那个父亲、那位皇帝,明知应沨是自己九个孩子里最优秀也是唯一可承玉玺之重的选择,却还是为所谓帝王尊严折去整个大宣的未来。
恨这凉薄的帝王家,恨这尔虞我诈的京城。
恨天下太平比不上王座风光,恨近在眼前的海晏河清的期许因为一点可笑的疑心就这样逝去,恨所有人。
大宣越走下坡路、百姓越困苦,他就越恨。
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见过本该光明的那一面。
“诸葛先生在那之后就离开了京城,辗转到此地,蛰伏多年。我相信,以诸葛先生的智谋,这么多年过去,一定已经知道谁是当年那只幕后黑手,也一定默默搜集了许多信息与证据。诸葛先生说君谋非我策,那么我退一步,不强求先生的善意。
“我只想要能扳倒当今立在权力中心那人的关键信息。
“我大概知道诸葛先生与白尧联手是要做些什么,但白尧已经不在了,原本我想说我可以替白尧做他没能完成的事,可如果诸葛先生觉得我没有资格,那么替先生另找人选也好,做先生成事的阶梯也罢,我都可以。我不能托大说我一定能帮到先生什么,但先生应该知道,我的身份,能助他在某些事上方便很多很多。
“自然,如果先生的确反感我,我也不会多打扰。回去之后,有关先生与含风镇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如违此誓,便让我魂魄困于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只有应天棋知道他发的这誓对自己来说有多毒。
诸葛问云手里很可能握着关键信息,应天棋要想短时间内凭自己查到这些简直可以称一句痴人说梦。
因为想也知道,诸葛问云这十年肯定不止是在这小镇子里种樱桃。
他建起来一个小镇,收留了这么多的人,镇中的果子和果酒每年定时定量外售、被送去大宣每个大大小小的城镇州县,这不可能仅仅只是他们谋生的手段,这是一张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巨大的情报网。
诸葛问云十年执着于同一件事,挖到的东西一定很深,甚至深至骨骼。
所以,哪怕诸葛问云能够给他漏那么一丁点线索,都能省去应天棋被困在深宫、或偷偷摸摸行走在外的无数烦恼和时间。
应天棋愿意称之为“泄题”。
这是他目前能找见的唯一的捷径,也是他一定要留在这里、不惜发毒誓也要求一个机会的原因。
应天棋不知道云仪有没有把他这话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