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方南辰又补充道:
“如果你想听的话。”
“我当然想!”应天棋点点头,正色道:
“洗耳恭听。”
他是真的很好奇方南巳的来历,从认识方南巳本人之前、早在第一次从文字中读到他的时候,就在好奇。
好奇是怎样的经历过往,才能成就一个那样传奇的少年武将。
他以前也问过方南巳,但方南巳只模模糊糊答过一点,四舍五入,还是什么都没说。
方南巳的性子的确不会跟人主动聊起这些,就算被追问也不一定愿意细说,现在有从他亲人口中了解的机会,应天棋怎么能放过?
见他想知道,方南辰也没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
“我们不是纯正的中原血统,你从我们的长相应该也能看出来。我们两个人的母亲来自南域,出自南域那边最封闭神秘的一个分支。或许,你听说过雅尔赛族吗?”
雅尔赛……
南域那边不像中原是中央集权制,他们有很多很多不同的民族,每一族规模都不大,一直以来各族互相通婚结合、友好往来,类似一个平等联盟,联盟首领一直由南域人数最多占地最广的逻泊族、也就是出连昭的家族担任。
南域那边稀奇古怪的民族太多了,应天棋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所以涉猎不深,但雅尔赛族……他似乎有点印象。
“雅尔赛是南域中一个很稀有的分支吧?”他凭着仅有的那些记忆问。
“没错。雅尔赛族比较独,不与其他民族往来,也不与外人通婚。雅尔赛族人生活在南域西北角一处荒凉地,至于不常和外界往来的原因……雅尔赛是母系氏族,与以男性为主体的外族说不上话,看不上外族自大的男人,所以拒绝通婚。好在雅尔赛族人,无论男女,都是最优秀的猎者,所以不与旁族结盟互相庇护也无所谓。
“我母亲就是雅尔赛族人,她是族中最顶尖的猎者,最优秀的杀手,按规矩,她应该在成人那年挑一个看的上眼的男人,打败他,然后把他带回家。当时族中有许多适龄的男人想要得到她的青睐,比如雅尔赛族长的儿子。
“但我母亲不喜欢那些男人,被他们纠缠得厌烦。她生性向往自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就离开了南域,偷渡云墨江,来到了中原,然后在江南一个小镇子里认识了我的父亲。
“她说,我父亲不像雅尔赛族里那些男人,一天到晚就想着找她打架被她挑选。她说我父亲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人,知书达理,长得还俊俏,所以母亲对他展开了强势的追求,然后两个人成了亲,有了我,又有了方南巳。
“但在她怀着方南巳的时候,雅尔赛族有人追过来找到了她,说她私自离开南域,还与中原人通婚,说她这种行为是叛族,要将她带回去发落。追来的人就是族长之子,他非常迷恋我母亲,是她爱慕者中最疯狂的一个,可能是想向母亲证明点什么吧,他设计杀了我的父亲。
“母亲悲痛欲绝,生下方南巳后连休养也顾不上,就追去要为父亲报仇,结果没能成功。那个男人很狡猾,趁她虚弱打伤了她,挑了她的手筋,但没要她的命,而是抢走了方南巳。
“当时我也才不到两岁,父亲察觉危险后提前把我托付给邻居照顾,所以那个人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就逃过了一劫。当然,这些事也是我长大后听母亲说的,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
“……”应天棋很难形容自己听到这些往事时的心情。
他抿抿唇,有些艰难地往下问:
“那……方南巳他……?”
“方南巳被带回了雅尔赛族。其实这些事他跟我也没怎么提过,毕竟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比起寻常姐弟其实要生分很多,加上他性子又冷,不愿示弱不愿向我倾诉也很正常……但想也知道,他在南域的日子过得应该不会太好,毕竟雅尔赛是种极度排外的民族,他又是母亲叛族与中原人通婚生下的孩子,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再说,若从小到大顺遂安稳,也养不出他那样淡漠的性子。”
说着,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偏了题,方南辰顿了顿,才继续道:
“我是在父母生活过的那个镇子等到他的。母亲一直念着他,临终前还让我想办法去找他,我本来想等过两年找个机会偷渡去南域,没想到是他先找到了我。那时候他才十三岁,我问他怎么找过来的,他说是师父给的位置,我听他形容,猜他口中的师父就是当初杀了父亲废了母亲的那个人,就问他他师父在哪,他说已经杀了。
“离开南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不知道他轻飘飘几个字后藏着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但他不想说,我就不问。
“总之,人找见了,仇也报了,母亲交代我的事就算是完成了。
“母亲走时留的东西不多,就一对弯刀,和一块红玉。弯刀是母亲用了很多年的,我和方南巳一人拿一把,至于红玉……红玉是父亲雕的,也是我和他一人一块。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代表生肖,又是父亲亲手做的,讨个吉祥留个念想而已,但我给他的时候他死活不要,觉得没意义硌人还碍眼,我硬塞给他他也总是找机会拽下来丢掉,我就诓他,说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宝贝,不能随意离身,一定要等命定之人出现之后再郑重地送给对方,这是传统,必须这样一代代传下去,逝者的魂魄才能安宁。他才勉为其难地把它留下。”
方南辰盯着那块玉,扬了扬眉:
“我那‘命定之人’的意思,是心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种。当时我表达得很清楚形容得也很具体,因为我觉得他这样的性子不可能爱上什么人,这玉也就轻易送不出去,谁能想到……”
方南辰没把话说完。
但应天棋知道她的意思。
谁能想到,最后还真送出去了,还送给一个男人。
应天棋点点头,没再接话,只默默吃着饭菜。
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觉得绝赞美味的花雕鸡再入口,却被应天棋无端尝出点苦涩。
难怪。
他只想着,难怪。
难怪他总觉得方南巳感情淡薄,无论跟谁都没有太多的牵绊,什么亲人家人,对他来说好像可有可无,都是很陌生很无感的身份。
身为叛族者和外族人生下的后代,在一个极度排外的环境里,他应该过得很难吧。就算是在一千多年后、有一定包容性还有法律保护的现世,出身不被承认的孩子都会从小被戳脊梁骨、听着冷嘲热讽看着白眼长大,更别提现在这个时代,他一路走来会经历多少排挤与折磨。
更别提方南巳还是被仇人养大,他是怎么长大的、怎么学会那一身武功、又怎么从南域跑出来……应天棋都不敢想。
他只默默把蛇玉戴回了脖子上。
如果早知道……
应天棋无端有些后悔,他没来由地想着。
方南巳去盯郑秉烛了,至少要等晚上才能见到。
也稍微有点太漫长了。
如果早知道这些事的话、早知道会如此心疼如此想念的话……
昨夜,就算要躲开他的吻,也应该,换给他一个拥抱的。
第164章 八周目
郑秉烛暗中查访并秘密接回忠国公府旧奴, 陈实秋得到风声试图在京郊山林进行截杀,一夜过去,他俩谁也没讨着好, 鹬蚌相争,应天棋就是那个得利的渔翁。
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际海面下已然暗潮翻涌,只是不知那些不为人知的风浪, 何时能真正翻到明面上。
从小院出来前,应天棋给了方南辰一封信, 托她用南域的鸟雀把戏将信传到郑秉烛手里。
信的内容很简单,字眼抠得神神秘秘,大致意思是你是不是和手下人失联了?没错你想要的人现在就在我手里,你想了解的人和事都在我这里, 好奇的话今夜子时京郊别院见, 就你一个人来别带太多人,否则你永远别想知道这个秘密。
郑秉烛是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不然也不可能从江南商贾爬上一朝国师, 虽然这其中还有其他助力,但若他自身没有足够的能力,也不够资格与陈实秋联手搅弄朝局。
应天棋这种简单的圈套和要挟, 若放在以前,绝不可能引得郑秉烛咬钩,说不定人拿到信转头就会告到陈实秋那里,然后合起伙将他揪出来。
但现在事情变得不大一样了,因为郑秉烛有了不能被陈实秋知晓的事情,他找见了陈实秋的秘密,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二人之间, 终究还是被应天棋想办法挤进了缝隙。
应天棋赌郑秉烛放不下这个即将到手的秘密。
说实话,如果事情真是他猜测的那样……谁摊上都放不下。
忠国公府旧奴被方南辰带去了京郊松林南侧的院子,那里位置比较隐蔽,周围没什么大的村落庄子,常年荒凉,道路偏僻,来往京城很方便。
抢来的人被关在侧屋,可能是某种想把谜底留在最后和大家一起揭晓的仪式感,应天棋没提前去见她,只问了宋立一些对方大致的信息,比如那位老妇名叫翠明,岭南人,今年五十九岁,是陈实秋的乳母,陈实秋在忠国公府时,从出生到入宫,一直由她服侍。
方南辰他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顾不上他,将他送到这里后便去忙了,应天棋一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上。
见院里桌上摆着一张棋盘,闲着也是闲着,应天棋便坐在桌边,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他其实不大会下围棋,只大概知道规则,原本觉得这棋下一会儿就得觉得无聊,但谁知这棋子摆着摆着,还真被他品出那么点乐趣来。
意外地,他的思路很清晰,先落黑子,还没开始思考白子下一步该怎么走,脑子里就已经蹦出了答案,于是落子,再仔细斟酌下一步黑子的位置……就算和自己对弈也玩得津津有味,
来时已是下午,他坐在这里一局接着一局,不知不觉间,天色也暗了下去。
应天棋打了个哈欠,抬头看着颜色渐深的天空,在想太阳落山、天也冷了,人坐在这有些凉,不如收了棋盘回屋烤烤火……
心里一个念头还没过完,应天棋先听见院外传来一串马蹄声,接着有人下马走近,步子不急不缓。
应天棋对这动静实在太熟悉了,他下意识想站起来迎一下,但脑子一转,又觉得这个行为太不矜持,做人还是得高冷一点有距离感一点,于是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
在他安稳坐下的下一瞬,有人推门进了院子。
那人走进来的时候,应天棋正捏着黑子,无比认真地在思考眼前的残局。
但其实都是假的,他连自己上一子落在哪儿都忘了。
一直等方南巳慢悠悠晃到他身边,应天棋才假装刚回过神一般,抬眸看了他一眼,恰到好处地意外一下,之后淡定地打了个招呼:
“你回来了?”
“嗯。”方南巳手里还拎着两个油纸包,走过去后,他把纸包直接放在了棋盘上,盖住上面根本不被在意的棋子。
“哎……”
应天棋瞧他干的这事儿本来还有点不满,但下一秒闻到了香味就什么都忘了。
他用手指戳了戳纸包的边角:
“这什么好吃的?”
“看看?”方南巳拎了把椅子,直接摆到他身边坐下。
应天棋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油纸包还热乎乎的,一包点心,另一包是闻着就要香死人的烤鸡。
“哇,你真把我当黄鼠狼了,顿顿给我喂鸡?”
应天棋冲他笑笑,话听着像是在抱怨,但其实开心得不得了。
于是赶紧溜到旁边洗了手,回来先扯下一只鸡腿,正想往嘴里送,可动作一顿,想了想,还是先把它递给了方南巳。
中午听了故事后那些心疼的余韵还未散,现在看到方南巳、感受到他身上冰冷淡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留不住的气质,应天棋就总忍不住去想他的童年、他的曾经。
想当年的小男孩是怎么孤身从南域杀出来的,想他练武的时候累不累疼不疼、被人排挤的时候会不会难过、能不能吃饱穿暖、一个人受了多少苦才走到现在、有没有感受过哪怕片刻的幸福和温暖……
好不容易长这么大,地位和名利都有了,却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连死亡对他来说都那么艰难。他拥有的只有不知何时才能到尽头的生命轮回,没人能理解他,甚至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所有的绝望和苦痛,都只能自己咽进肚里,连倾诉都没有人选。
应天棋忍不住想,方南巳这一生,有过真正幸福快乐的时候吗?
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有时候共情能力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此时,应天棋只觉得心里揪着难受。
所以,总想对他好一点,即便现在能做的只有把第一只鸡腿让给他。
但这些话,应天棋一句也没跟方南巳说,只默默朝他递出手里的食物。
方南巳一直瞧着他,见状轻挑了下眉。
“给你吃。”应天棋解释。
“吃过了。”方南巳没接。
“尝一口吧,你知道人让出第一只鸡腿第一口食物的含金量吗?喏,最香的给你,聊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