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见软的不行,就决定来硬的。六小姐也知这家里没谁真正在乎她,她自己又关着禁闭无法脱身,就托老奴替她给宁公子送了封书信。”
翠明说完这话后停顿了片刻,应天棋忍不住追问:
“是认命了,要和宁竹一刀两断了?”
“不。”翠明摇头:
“六小姐问宁公子敢不敢为了她放弃这么多年苦读换来的学问、愿不愿意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仕途与功名……如果他敢、他愿意,那她也愿意抛下一切顶着一辈子的骂名和他私奔。”
应天棋一怔。
有俗气的预设在前,他实在无法形容听见这话时自己心里的震撼。
在这个女子名声比命重要的时代,一个公府出身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的女儿,能有这种决心……实在令人意外。
不过想了想,这个人如果是她的话,倒也合理了。
“然后呢?”他继续问。
“然后,宁公子说,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对他来说,这京城繁华,远没有她重要。”
明明是好的走向,但翠明的语气却明显低落了下去,毕竟谁都知道,这场私奔的结局并不好,否则事情就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我当时实在被他们的情意感动,只想圆了六小姐的梦,让她能跟心上人双宿双飞。可现在想来,我真后悔当初替他们传了这些话、做了这些事……”
翠明摇摇头:
“他们约在月圆之夜的子时,永宁巷见。巷中备好了车马,他们计划着一出京就下江南,因为六小姐想看看江南的桃花。
“但那日六小姐没能在巷子里等到宁公子,她等来的是国公爷,还有……”
翠明哽咽:
“还有宁公子的头颅。”
宁竹只是个寒门出身的穷举子,比城墙根的狗尾巴草还要微贱,有再光明的前途,那也是未来的事,没发生的事就都不作数。允他娶自家庶女那是抬举他,但他要想肖想一些其他事、碍了国公府的路,那就是自不量力自寻死路。
而以国公府的权势,要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比翻一翻手掌还要轻松简单。
可能是担心陈六小姐不见棺材不掉泪,想直接断了她所有念想,国公爷直接将宁竹的头颅丢在了陈六小姐的面前,冷眼看着她崩溃尖叫呐喊、抱着故人沾满血的脸庞嚎啕大哭状似疯癫。
然后轻飘飘地和她说,记得你的身份地位都是谁给你的,若你觉得翅膀硬了可以不报父母养育恩情,那么这就是下场。
作为私自帮助六小姐越狱与男人私奔的家奴,翠明原本难逃一死,但就在她要被发落的时候,沾了一身血的陈实秋开口护下了她。
她不让国公爷因她的事牵连其他无辜人,要国公爷放过翠明和其他参与此事的女使小厮,作为交换,她会心甘情愿入宫为妃帮助嫡姐掌权,否则她立刻一头撞死在墙上,死也要和宁竹做一对亡命鸳鸯。
国公爷同意了。
对他来说,杀人不是事,赦免几个奴才,自然更不值一提。
但此事终究不光彩,翠明和其他女使被连夜送出了京城,而陈六小姐身边换了一批国公夫人精挑细选出的下人,择吉日陪她入了宫。
那之后,翠明没再见过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
她只能偶尔听见她的近况。
说她入宫后以才人之位侍驾,短短数月,连连高升,成了宫中大名鼎鼎的陈淑妃。
而刘贵妃在陈淑妃入宫后连遭厄运,被皇帝冷落、儿女惨死、诡计败露……被打入冷宫,最终疯疯癫癫地掉进了枯井中摔成了一滩烂泥。
后来,皇后病逝,陈淑妃作为皇后亲妹、后宫位分最高最得宠的妃嫔,顺理成章成了继后,在后宫一手遮天。
又过了几年,太子应沨被废,忠国公府作为太子党为其鸣不平惹皇帝动怒,一道被发落。国公府多年来的旧事被一并清算,落得满门抄斩。
曾经风光无限的忠国公府,最终就只剩了六小姐一个人。
再后来……
再后来,仁宗驾崩,新帝登基。
等翠明再听到姑娘的名字,她却已不是宅院中如清荷一般的陈六姑娘了。
她已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是皇帝嫡母,是名正言顺不可动摇的一国太后。
她名陈实秋。
第166章 八周目
当初拿到“宁竹”这个名字时, 应天棋就知此人必不简单,后来方南巳查了那么多天也没有找见与这名字相关的信息,便令他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
诸葛问云说, 查清此人,便可解他如今困境。
那他的困境是什么——令郑秉烛与陈实秋勾结的并非利益,而是感情。
感情有时候脆弱,有时又坚不可摧, 分情况,也分人。
比如郑秉烛就属于坚不可摧的那一种。
按应天棋对他并不多的了解来看, 此人在感情一事上一定极为偏执忠诚,俗称“恋爱脑”,与陈实秋也绝非朝夕露水之情,否则他不至于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打着光棍, 连娶妻纳妾做做样子都不肯, 就算清楚自己和陈实秋差距太大不可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也不可能与自己育有儿女,也要顶着断子绝孙的大不孝,一生忠于陈实秋一人。
不说别的, 单这点,应天棋还是十分认可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样在感情上抱着如此偏执态度的人, 正常情况下应当是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外人如何插手,都无法动摇他的感情与忠诚才对,这也是之前最令应天棋觉得绝望的点。
诸葛问云在暗处蛰伏许久,应当也早已摸清此事,但他说此局可解,应天棋拿着那个名字,便开始思考这个宁竹要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才能帮到他、使那二人裂开缝隙。
灭门等级的生死仇怨?对顶级恋爱脑来说还是差点意思。
郑秉烛这种人,要想打败他、让他放弃坚持,那一定要拿着刀往他最痛的地方戳。
比如,欺骗。
感情一事上的欺骗,源自他最爱的人的欺骗。
对于这种偏执恋爱脑来说,最让他破防的事莫过于他爱的人不爱他。
加点码,他爱的人不爱他却爱别人。
再加点码……
他爱的人不爱他,愿意和他谈恋爱对他好,全是因为另一个人。
也就是传说中的替身梗。
虽然又俗又狗血,但同时也够劲。
应天棋代入了一下郑秉烛的视角……真的得发疯创死全世界。
再说,如果事情真是他猜测的这样,那郑秉烛待在陈实秋身边,不可能一丁点端倪都察觉不到。
毕竟真心实意爱一个人,和透过一个人爱另一个人,这两件事是有本质区别的,不可能数十年如一日不漏蛛丝马迹。
有些细节或许一开始会被忽略,但是长年累月下来疑点越攒越多,最终会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所以应天棋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这个名字交给他,多一个字都不用提,他自己就会对号入座,然后用惊人的效率飞速从地底挖出这些埋藏许久的秘密。
应天棋只要乘着东风,一路躺赢就是。
便是今日了。
他原本还觉得,自己听到这出替身白月光的大戏时会觉得很精彩,隔着千年时光听历史名人的瓜,情节比野史还要离谱比电视剧情还要跌宕,怎么能不叫人激动?
但没想到等现在真的吃到这口陈实秋的陈年老瓜,应天棋却无端品出几分惆怅来。
应天棋以为,陈实秋那样的野心家,一定会把事业看得比感情更重。
如果剧情是她为了进宫青云直上先斩意中人、得到一切后怀念当初错过的白月光觉得很遗憾所以找了个替身……那也很合理。
可没想到,真正的故事却是公府庶女被迫与爱人死别相离,然后一路提刀复仇创飞全世界的爽文剧情。
陈实秋和应弈被挂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骂了那么多年,可谁也没想到,原来应弈的窝囊颓废是被逼的,陈实秋狠毒的掌控欲也是被逼的。
所以到底是谁造就了宣朝末年的悲剧?
不是陈实秋,不是郑秉烛,不是应弈……
是这个吃人的时代。
应天棋心里是有点微妙的,但显然,郑秉烛看不了他这么宏观,他在这里,只有暴怒破防的份。
“所以,我和那个宁竹,长得很像是吗?”
郑秉烛的情绪平静得有点诡异。
他问翠明。
听见这话,翠明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迟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长相……的确很像,眉眼、鼻子、嘴巴、脸型……乍一看会以为是同一人,得细瞧才能瞧出差别。但气质差得太远了,宁公子是个文弱书生,讲话温温柔柔的,大人您……您比他要威严许多。”
郑秉烛板着脸,缓缓攥紧了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着大片的红与白。
但沉默片刻,他竟笑出了声来。
可笑。
多么可笑?
他真该为自己笑一笑。
郑秉烛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他只爱过陈实秋一个人。
当年他十九岁,在江南春日的梨花雨中与她第一次遇见,那人初见他便愣了神,瞬间红了眼圈。
郑秉烛慌乱无措,想问她为何落泪,却又碍于礼数,不敢上前。
是她先靠近,同他说,本不关他的事,是江南这片梨花林太美,风一吹,漫天花瓣如雪落,粉尘扑面,被迷了眼睛。
陈实秋是郑秉烛见过最与众不同的女子。
她不似闺阁女儿羞赧娇俏,她成熟、迷人、优雅、从容,像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花。
她懂诗文,也懂兵法,眼界极为开阔,上能聊朝堂新策,下能谈市井风貌,且她虽然言语温和,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强势感,总叫人觉得她能掌控一切、应是不容置疑的上位者。
郑秉烛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被她迷住,简直轻而易举顺理成章。
起初,郑秉烛只听她说,她不是江南人,她是个有钱有闲的寡妇,家住北方,每日在家里闲着没事儿干,便出来天南海北四处游历一番。
后来,郑秉烛才知道,原来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是一朝太后,难怪她有如此的阅历与谈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