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清荷,参见太后娘娘,娘娘金安。”
听见这个声音,陈实秋弯唇一笑。
她这才转过身, 目光下落, 瞧见地上跪伏的那个清清瘦瘦的姑娘。
她并未叫她起身,而是抬手叫星疏退下后,才另问:
“‘清荷’, 是入宫后旁人给取的名字吧?你本名叫什么,哀家有些记不清了。”
“回太后,奴婢原名白小荷。”
“白小荷。”陈实秋语速很慢, 像是正一字字细细品味这名字的含义,而后,她扬了扬下巴:
“倒是个好名字,与你的容貌气质,十分相配。”
接着,陈实秋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她们之间的氛围, 有那么一瞬竟变得不再像高高在上的太后与低如尘泥的奴婢,倒像是抛下了所有身份与年纪,只像是她们自己:
“从我第一眼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从你眼中,看见了一些很熟悉的东西。小荷,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奴婢愚钝。”
“不,你可不愚钝。”陈实秋轻笑一声:
“在你身上,我看见了曾经的我。
“小荷啊,多么倔强的一个姑娘。拥有那双漠然眼睛的你,内心深处,应当是不服的吧?不服你的命运,不服生来就低人一等,不服旁人金尊玉贵你却只能为奴为婢,不服从不受重视,不服上天从未为你降下一丝垂怜。你不甘心,对吧?
“所以你要争,要摆脱这一切,要甩掉你痛恨的,保护你心爱的,是吗?”
虽是问句,陈实秋却也并没有在等白小荷的答案,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你心中所想。小荷,原本,你是没命活到现在的,但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我也从你身上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东西。曾经的我没有这种机会,但现在,我愿意给你一个抗争的机会,所以,才邀请你为我做事。这皇城、这天下握在谁的手里,你应该也明白,更明白,你想要的,我都能帮你实现。
“那之后,我允你待在皇帝身边,帮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件事对你来说并不难,也没有什么危险,我想,我已经算是对你很好了,可是……事到如今,小荷,你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白小荷没有抬眼。
她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娘娘赏识奴婢,奴婢感激不尽,奴婢资质平庸,不敢说助娘娘谋大事,只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谁知陈实秋听见这话却是笑了。
“所以,我说你聪明。
“那你再答,你觉得今日,你进了这慈宁宫,还有命回去吗?”
“奴婢自打进了宫,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是生是死,自然也是主子娘娘说了算,奴婢怎敢妄言。”
“你就一个劲儿装傻吧,丫头。”
陈实秋无奈地摇摇头,听起来倒像是一个亲切的长辈。
而后,她人缓步走到白小荷身前,单膝蹲下,裙摆和袖摆叠在一起铺展在地毯上,像一朵开得正盛的花。
她握着手中冰凉的金剪,用剪刃轻轻抬起白小荷的下巴,逼迫白小荷一点点抬头。
她最终再次看见了那双曾经让她感到无比熟悉的眼睛。
正如她预料,即便在这种姿态下,对方的眸底也无一丝畏惧。
于是她弯起唇:
“你曾经有改变的机会。只要你听我的话,旁的我虽许不了你,但保你一生安稳荣华、要你再不受旁人轻贱,还是做得到的。可惜,你选了别的人。但是,哀家今日还是会留你一条命,放你离开,因为哀家要留你看看,你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值不值得,你的选择,又能为你带来怎样的结局。”
“奴婢谢娘娘恩德!”
白小荷抬眸望着陈实秋。
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着,那一刻,她们似乎都能看透对方的内心,却谁也不曾宣之于口。
最终,是陈实秋先撤了手,缓缓站起身:
“去吧,回去吧。”
“是。”白小荷应声,低着头跪地后退一段,才起身转身欲走。
但就在她将穿过珠帘时,她听见陈实秋在她身后问:
“话虽如此,可哀家还是想多问你一句。小姑娘,你选他的原因是?是他许了你什么东西……是位分,还是情爱?”
白小荷原本想装作没听到,但不知为何,她还是顿住了脚步,但没有转身,只道:
“恕奴婢直言……”
她顿了顿:
“这难道,不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说罢,白小荷没等陈实秋的答复,自己走了。
到了这时候,她倒没再继续和陈实秋装那恭顺乖巧。
而陈实秋在原地默默良久。
最终,她笑出了声:
“是啊……”
“什么?”
内殿不知何时走出一个男子,他立在阴影中,又走来从背后将她轻轻抱在了怀里。
郑秉烛侧过脸,吻了一下她的耳尖:
“出了什么事,笑得这样好看?”
“没什么。”
陈实秋笑意微敛,靠在他怀中,倒像是想起了什么:
“今年的良山春猎,你不去?”
“不去,年年都那样,没什么意思。我留下来陪着你,不好吗?”
听见这话,陈实秋轻轻抿唇笑了:
“好啊。”
顿了顿,她又道:
“只是,你留在这里,良山那边谁来看着?”
“不是刚上了个年轻的指挥使?让他自去历练历练,我也好瞧瞧,此人究竟中用否。”
“这样啊,你看着办吧。”陈实秋没太在意:
“但锦衣卫是锦衣卫,皇帝出行,总得带着禁军护驾。让锦衣卫指挥使暂领禁军也不合适,你可还有合适的人选?”
“嘶……我倒忘了这事。”
郑秉烛想了想:
“这次良山春猎随行的人中,我们的人倒有不少,但要么没法领兵,要么位置不够高没有资格……现定队伍中能有资格领兵的,八王不合适,就只剩方南巳了。”
“他?”陈实秋微一挑眉,竟是笑了:
“你怎么想的?当初怎么把兵权从他手上剥下来,如今你竟还想主动还回去?”
“暂领而已,又不是从此都交给他了。良山一行来去也就一个多月,你还怕他翻出风浪来?明日出个暂调令给他,等从良山回来,收了就是。他再能耐,也翻不上天去。”
郑秉烛的语气不免带了些哄劝的意思。
陈实秋听过,却稍稍扬了下眉梢:
“嘶……”
她眯了下眼睛,声调竟带了丝戏谑:
“郑秉烛,你在搞什么鬼?你也说了,来去良山不过一月多,你竟宁愿提出把禁军交给方南巳的法子,都不愿亲自去一趟?往年不都是如此吗,怎的今年就不愿意了?”
“我就是觉得……”郑秉烛没将话说完,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又沉默良久,他才继续说下去:
“实秋,我厌倦这样的日子了。”
“什么?”
“……还记得当年,你在码头问我,愿不愿意抛下一切随你来京城,那时我答应了。那么现在我也想问你一句,愿不愿抛弃眼前的一切,抛弃这囚笼似的皇宫,同我一起走?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从此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必怕人指指点点,也不必怕人说三道四,我们就当一对寻常夫妻,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可好?”
郑秉烛声音稍沉,显得语气十分温柔:
“这么多年,你对我来说,就像是天上的云,能看到,却始终无法真切地握在手里。我随时都怕失去你,怕你我分开,越来越怕,所以,就算只是一月的分别,也不想再有。你答应我好不好,实秋,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些权位,也不在乎这天潢贵胄的身份,那么,你跟我走,好不好?”
“……”
陈实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静静地靠在他怀里,许久,才道:
“想留就留着吧。明日我会出个调令,想把禁军交给谁,由皇帝自己决定罢了。总归没有自己人,那就给谁都一样。”
这话说完,陈实秋便挣开了郑秉烛的怀抱,独自朝内殿走去,边抬手解了外袍,任它落在地上。
郑秉烛的目光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绕过墙柱,再看不见。
早在听到她给出的答案时,郑秉烛面上的笑意便尽散了。
只是陈实秋没有回过头,所以始终没有看到。
片刻,郑秉烛才挪动步子,跟着陈实秋离开的方向往前几步,而后单膝跪地,从地上捡起了陈实秋遗落的那件外袍。
陈实秋用的东西,一向都是天底下最好的。
这布料触手生温,上用金线银丝绣着花样,却一点不扎手,反倒格外柔软。
他闭了闭眼睛,将那片衣角带到鼻底,深嗅一下。
而后,再睁眼,眸中已是幽暗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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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出发去良山春猎那日,应天棋起了个大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