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暗自对着视线,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模样。
应天棋也不急, 就等着他们的情绪到达临界点, 一边从容不迫地又添了一把火:
“这立大功的机会可是難得, 五位小郎君可得想好了, 你们有且只有一次编话本子的机会,若讓我满意了还好,可若讓我不满意了……这担罪責去承鄭大人怒火的差事到底该给誰,我可就随意挑选了。”
说着,应天棋弯腰, 捡起不知何时滚到脚边的骰子,捏着它瞧瞧,弯唇笑道:
“到时将你们编号一二三四五,骰子丢到几, 就选誰,如何?”
这说法倒是新鲜, 少年们愣住了, 片刻, 其中最瘦小的那个怯生生地开了口:
“若,若是六呢……”
“若是六啊……”应天棋随手一掷,骰子砸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而后他掸掸手上灰尘:
“若是六,我便跟鄭大人说, 这事儿是你们合谋干的,人人有份,怎样?这法子可还算公平?”
这话当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应天棋想着说到这儿应该就差不多了,果然,那小胖子先撑不住了,白着一张臉磕磕巴巴道:
“大,大人明察,这事儿真不是我们做的,要论嫌疑,也当是,当是张……”
“住口!”
賈世仁厉声打断了小胖子的话,而后压低声音斥責:
“舌头不想要了?”
“可,可……”小胖子都要哭出来了:
“可若是不说,这命都難保了,哪还顾得上舌头啊……都到这一步了,賈兄,这事儿真跟我们没关系,難道我们还要为旁人顶锅不成?!”
賈世仁的臉色愈发难看。
小组织起了内讧,应天棋喜闻乐见。
他耐心地摇着扇子,适时地插进一句:
“哦?什么嫌疑,张什么?来,说说,我今日……好像已经是第二次在你们口中听见‘张问’这个名字了。”
賈世仁似乎陷入了艰难的抉择。
他一张臉皱得像个麻皮包子,糾結得要命,偏他又是这个小团体的主心骨,其他几位小纨绔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
事到如今,每个人心里都打着鼓,生怕这滔天的祸事一个不小心就砸到了自家头上,个个儿小脸发白瞧着贾世仁,心里着急的还忍不住出声催一句:
“贾兄……”
“好了!”
贾世仁心里没底,人便也烦躁。
呵斥一句之后,他才像是终于做好了决定,跪在那里捏紧衣袍下摆,用力得骨节都发白。
“大,大人……”贾世仁空咽一口,声音细听竟有些颤抖:
“若我们供出来的东西讓您满意,您可能……可能替我保密?到了外头,尤其是鄭大人面前,别说这话是从我们嘴里听来的?”
事情发展到这里,应天棋倒是越听越奇怪了。
这张问到底是何等人物?为什么一提起与他相关的那些事,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纨绔都像是被拽住尾巴的猫,竟怂成这个样子?
目的达成,应天棋却也不急着立刻应下,只扬扬下巴,佯作为难:
“这……唉,可以考虑吧。不过,先让我猜猜……”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再开口时声调略微有些发沉:
“你要跟我说的这事儿,除了鄭秉星,是否还关系着另外两个人?一个便是你们先前提到的张问,另一个嘛,应当是个女子,叫做……”
应天棋稍作停顿,观察到贾世仁瞳孔有一瞬明显的震颤,之后才一字一顿道:
“……婉、娘?”
“你……”这回,不止贾世仁,其他几人也都齐齐愣住,面面相觑。
“我怎么知道?”应天棋替他们说了台词,用折扇敲敲掌心:
“好了,好了,既然是我自己说出来的,那你们继续讲下去,就不必有什么顾虑了。那三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糾葛,来,细细说与我听。”
话说到这里,贾世仁算是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闭闭眼睛,长叹口气,终于卸下最后一丝担忧和防备,低声缓缓道:
“大概是半年多前吧,京城刚开始下雪,那时候张问还时常与我们一起喝酒吃茶。那厮是个惯会欺软怕硬的,行事又不检点,成日跟个哈巴狗似的在郑秉星跟前殷勤着,我们都瞧不上他,就郑秉星看张问他爹跟自己兄长有些交情,又被哄得高兴,所以才去哪儿都带着。至于那婉娘……原就是个在妙音阁唱曲儿卖艺的,也算她有福气,偏就被张问给看上了。”
郑秉星仗着家里势大,在京中向来横着走,张问便是那个替他扬鞭开道的狗腿子。
这一家子,张葵给郑秉烛当狗四处敛财,张问就给郑秉星当狗,跟着他到处欺男霸女。
他们走在街上,谁谁多看了郑秉星一眼,郑秉星还没皱一下眉,张问的巴掌就扇了上去。郑秉星多看什么东西一眼,还没吭声,张问便把东西捧了来巴巴地奉上。
这做派,其他人看不上眼,郑秉星本人却是受用,所以去哪都要帶着张问一起。
他们这京城纨绔天团,不好好读书考功名光耀门楣,成日就是听小曲喝花酒,最常流連的地方一个是繁楼,再就是妙音閣。
婉娘是妙音閣中唱曲的清倌,弹得一手好琵琶,虽称不上多美艳,却也是清水芙蓉,柔情似水。
张问听她弹了一次曲,从此就着了迷,三天两头就要往妙音閣跑,每次还指名要她,俨然一副坠入情海的模样。
“……张问被那乐女迷得死死的,愛得死去活来,若不是怕被他爹打死,他都恨不得把人抬回家当个正妻。我们笑他,郑秉星也笑他,有一次吃多了几盏酒,郑秉星还说,自己要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神仙人儿,有怎样的狐媚本事,能将张问迷成这样一副臭德行。”
贾世仁跪久了,边揉膝盖边叹口气:
“张问那厮平日里虽猖狂,但在郑秉星面前却是个不敢有二话的,让他往东不往西。偏就那次,郑秉星说也要玩玩婉娘,张问不乐意,不过没有当即和郑秉星撕破脸,而是打着哈哈,把这事儿混过去了。郑秉星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这是不高兴了。说来也是,一条向来乖顺的狗突然不听话了,谁能气顺呢?”
讲到这,贾世仁话音顿住,停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了下去:
“之后几天,估计各自心里都有不痛快,张问便没怎么跟着郑秉星厮混了,然后,又过了几日,有一夜,郑秉星突然把妙音阁包了下来,请了很多人一同宴饮,我还记得,那晚下了很大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应天棋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性,尤其是在封建社会这样黑暗的时代。
他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一颗心凉下去半截,没忍住打断贾世仁:
“你们几个也去了?”
“去、去了……但当时我们都在大堂喝酒看舞,宴会过半就醉倒了。只记得那夜郑秉星就在宴会开始时露了个面,之后一整夜都没有出现……那一晚,妙音阁的歌舞奏了一夜,很闹腾,等到天亮才停。我、我清早是被郑秉星叫醒的,他帶着身边几个护卫,跟我们说他把银钱結清,就先走了,让我们多留一会儿,有热闹看。当时我宿醉尚未清醒,就没怎么在意他说的什么热闹,直到有人去收拾他昨夜住的厢房,尖叫着跑了出来,我才彻底清醒……”
贾世仁的脸色已然惨白如纸,怕是随着叙述,也想起了当日瞧见的一切。
应天棋深深呼出口气,抬手捏捏鼻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婉娘死了,死得很惨,当时妙音阁很多人都瞧见了,但我没敢细看,就远远瞅了一眼,瞧见那屋门窗大开,里面挂着一片红红白白的,叫我做了好几日的噩梦……这事儿当时就被压下去了,官府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查,只私下里派人问了好几轮,问来问去的,就是不敢问郑秉星。后来再问下去,就打听到了原来张问和婉娘的事,再去问张问,张问便什么都说了。
“其实,这事儿是谁干的,哪还用查这么精细啊?那夜郑秉星前脚从房里出来,后脚别人就发现了婉娘惨死的尸首,还有那房里一片狼藉……这是几十号人亲眼见证的事,郑秉星抵赖不得!可是官府不敢办郑秉星,开玩笑,他们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敢开罪郑家?查郑家的人?
“说实话,在京中的宴会上,这么猖狂地闹出人命,郑秉星他就根本不怕被人知道!也没有人敢把这件事闹大,要是追究起来,可是要被郑秉星他哥割舌头的,就只敢在私下里傳一傳不知过了几口的传闻……那张问也是个可怜的,知道婉娘被郑秉星害死了,他日日夜夜地哭,活活哭晕过去三次,还为婉娘大办丧事。我们原都以为他和婉娘只是朝夕露水之情,谁想他竟认真了,那深情模样,令人咋舌,京城中许多眼睛也都看见了,大家怜悯他,可是谁都不敢声张,就一个不怕死的说书先生,将此事粉饰过后隐喻着讲了讲,却也不敢说得太明。”
“……”应天棋微一挑眉:
“那这么说的话,张问应该很恨郑秉星吧?他之前给郑秉星跑前跑后,当狗腿子献殷勤,结果一转头,郑秉星弄死了他喜欢的人,他就没有和郑秉星起点冲突吗?”
“他哪敢啊?”贾世仁不屑地嗤笑一声:
“郑秉星家大势大,还有个当国师的哥哥,他爹还要指着郑家升官发财,张问哪敢去找郑秉星讨公道?他也就只能自己抱着牌位在家哭一哭了。”
应天棋点点头,略一思索,接着问:
“之后呢?这件事最后如何了?”
“最后……这事性质太恶劣,吓坏了好多人,虽然大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知道出了这么件大事,所以不能不给出个了结。虽说那婉娘是个贱籍,但怎样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事情要真追究起来,郑秉星是非要被问罪不可了……但他哥有那通天的本事,怎么可能让他出事?仅一日,他哥就把这事儿压了下来,連案子带京城中的風言風语,都一并清理了。而事发当夜在妙音阁见证过此事的世家子弟,都收到了两样东西——一颗成色上乘价值连城的红珊瑚珠,还有……还有一根……一根人舌。
“之后我们就明白了,此事再提不得,不止我们,全京城都当这事没发生过一般。
“张问也是个可怜人,再多苦痛也只能自个儿往肚子里咽。这事儿轻飘飘被揭过,郑秉星还是他的逍遥公子哥,没受一点影响,张问从此沉寂,没再跟着郑秉星了,算是彻底翻了脸。说来,这半年多了,我也就见了他一两面。他估计也是真伤心坏了,胡子拉碴颓丧得不成人形,听说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唉……”
说到这里,贾世仁朝前膝行几步,原本讨好地想拉拉应天棋的袍角,但被方南巳瞥了一眼后又悻悻收回了手:
“大人,我知道的事儿都告诉您了。郑秉星做的恶事,罄竹难书!这只是其中一件而已,他被杀了,当夜发生的事情我们当真不清楚。若论动机,那也当是死了姘头的张问嫌疑最大,如果要编话本子,那也自然是与妙音阁相关的这段最精彩,您说……是也不是?”
第46章 五周目
鄭秉星, 在京城横行霸道,欺男霸女,遍行不义之事。
看上与张问交好的樂女, 讨要不得,便恼羞成怒, 将樂女虐杀于众目睽睽之下。
知晓真相的人不敢质疑,不敢声张, 只能看着事情被权贵压下, 加害者逍遥法外, 受害者冤死在棺椁中化为一具枯骨。
从贾世仁他们那屋里出来之后, 应天棋有些低落。
他昨夜原本就没睡好,一大早起来又听了这么多糟烂事,心情便更差些。
客栈里如今除了案件相关人员和大理寺分派在各处的守卫,就没有其他人了。应天棋行在客栈空处,隨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抬手摆摆:
“谁也好,去幫我找点東西吃,要甜的,吃了心情好。”
“陛下不好了?”方南巳抬眸观察着应天棋的神色。
“啧, 你就不能说得吉利点?什么叫‘陛下不好了’?加上‘心情’俩字又能怎样?唉……听了这么个破故事,坏的坏死惨的惨死, 谁能好?好在这鄭秉星也算得了应有的懲罰, 死得实在不算冤。”
应天棋共情能力一向很强, 平时看个社会新闻心里都会难受一下,更别说现在听旁人亲口描述的、曾真真切切发生在身边的事,心里更是堵着一口气出不去。
可方南巳显然没能理解应天棋这情绪从何来。
于他而言,今日这一遭, 与坐在茶楼听书看戏并无不同:
“此事中任何一人都与陛下无关,何故如此?”
应天棋早看出方南巳是这么个冷血性子,也早知他会有此一问。
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他没指望方南巳能理解自己的难受,就也没致力于和方南巳费劲吧啦地讲道理,只隨口道:
“是与我无关,但我这人就好樂他人之乐,痛他人之痛。放心,若有一天我从旁人那里听到的故事主角变成你,我也会为方大将军痛哭一场难受几日的。”
“可,鄭秉星只是杀了一个乐女而已。乐女是賤民,命还不如陛下御花园里一颗矮子松值钱,”
方南巳语调无甚波澜,未携一丝情绪,只在应天棋看不见的角度,抬眸观察着他的反应,似乎不打算放过他眉眼间任意一点微小的情绪波动:
“陛下仁心至此,肯为低賤乐女伤感?也不覺得当朝国师亲弟去为贱籍女子偿命,实在不值?”
“哎别说这话,我可不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