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荷垂眼跟在张福全身后出了殿门。
张福全在皇帝跟前低眉顺眼,一出宫殿便是一副昂首挺胸的公鸡样。他挽着手里的拂尘,侧目似是瞥了眼身后跟着的小丫头片子,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拿捏着声调道:
“真是没想到,你这丫头倒是个有福气的。”
白小荷入宫待了这段时间,除了礼数,自然还学会了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在什么人面前又该说什么。
她垂着眼,温声细语:“此番机遇,都是托了公公的福。”
这话叫张福全听着舒坦,他展颜笑了:“知道就好。”
顿了顿,他又道:
“原本瞧你伶俐,模样又可人儿,咱家还想好好疼疼你,谁知你福气大着呢。既如此,以后就安安分分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只要把陛下哄开心了,自然有你的好处,飞上枝头从奴婢变成主子,那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咱家也指望不了你什么,只要你记得咱家的好,以后得了甜头也别忘了今日雪中送炭之情,那便难得了。”
“公公大恩,小荷必不敢忘。”
内监提拔侍女去讨主子欢心,侍女为内监美言讨主子的好,互惠互利,在这宫墙内并非什么新鲜事。
白小荷知道张福全什么意思,即便心里对他这副嘴脸恶心至极,面上也不显一丝,只做出一副温良无害的乖顺模样。
她随着张福全去见了乾清宫的主事嬷嬷,换了身衣裳,又听了一日行走御前需知的礼数和规矩。待到夜晚,张福全找上她,叫身后的小太监给她递了一盘精致点心。
“陛下亲命你贴身伺候,该学的规矩可都学会了?”
“回禀公公,都学会了。”
“嗯,那一会儿便由你入殿伺候,随我来吧。”
白小荷端着点心跟在张福全身后,往乾清宫的寝殿走去。
皇帝住的宫殿,和尚宫局果真有着云泥之别,连庭院中供人踩踏行走的石板都雕着精致花纹。虽已入夜,可殿中灯火通明,连角落里都存着光亮。
白小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偶然瞥见旁侧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目光投去,却见是白小卓藏在园中一株红玉珊瑚后,望向白小荷的眼神有藏不住的担忧。
白小荷向兄长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家中贫困,兄长身为次子,早早便被爹娘送入宫中为家人减轻负担,如今她这个幺女也逃不过这般命运。
临行前,娘亲万般叮嘱,要她聪明些懂事些,有了好前程,方能帮衬家里。毕竟家里大哥年纪也不小了,还指望着他们这在宫里当差的一双弟妹补贴银子,才好下聘礼娶媳妇。
像他们这样的人,命贱,容颜出挑也并非幸事,反倒会无端招惹灾祸,那张福全就是例子。
张福全满肚肥油恶心龌龊,能养出这样的奴才,足以看出他那主子也非善类。
世间的男人都一个样子,口中金玉锦绣,腹中败絮坏水,昨夜同他兄妹二人说得再好,所谓“做主”“撑腰”,也不过是把她从一个男人手中“提拔”到自己掌心。
除了身份尊贵些由头好听些,他做的事与那阉人又有何不同?
但入了深宫,命与心皆不由己。
若一定要选个靠山,皇帝自然要比那老太监靠得住些。
白小荷并非看不清形势的蠢人。
到了寝殿门口,张福全携白小荷走了进去。
彼时,那臭名昭著的昏庸小皇帝正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手里还转着两颗核桃。
“陛下?”
听见张福全的声音,应天棋睁开一边眸子瞥了他一眼,又望向他身后乖顺立着的白小荷。
“来了?”应天棋打了个哈欠,正正坐姿:
“你下去吧,今夜由她在朕身边伺候着就是。记得滚远些,没事别进来坏朕的兴致。”
“奴才遵旨。”
张福全依言退下,门一关,寝殿内一时就只剩了二人,和殿中晃动的烛火。
“白、小、荷。”
静默许久,应天棋一字一顿地念出侍女的姓名。
白小荷垂下眼:“奴婢在。”
应天棋转着手里的核桃,核桃粗糙的表皮相互摩擦,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
“昨儿答应了你兄妹二人,张福全霸凌宫人之事,朕会出手解决。”
白小荷心中无甚波澜:“陛下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
“哎,别。”应天棋打断了她这奉承话,将自己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
“朕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只是如今诸多不便,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暂时逃离张福全掌控。你不必将无以为报来生做牛做马什么的挂在嘴边,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事。朕想在你这要的东西不多,只要你记得朕今日这份恩,还有,‘忠心’二字。”
古代没有电灯,到了傍晚视物全靠昏暗烛火,应天棋看了一天折子,眼睛有些累,说着便又合上了眼,语气也显得懒洋洋:
“当然,空口要来的忠心不切实际,你大约也不会真心信朕。你现在可以开口,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朕都可以许你。如此,换你为朕做事、为朕卖命,如何?”
听见这番话,白小荷心中微动,面上却未露异样,只道:
“奴婢微贱之身,怎配侍候陛下。”
“若朕觉得你不配,你眼下便不会站在这里。”
应天棋轻笑一声:
“昨夜你兄妹二人私会,朕突然出现,你却未动声色,说明你有胆识。寻常人不敢说、或无从得知的尚宫局秘辛,却能被你知悉并且三言两语道明,说明你懂得收集信息,也足够细致聪明。明明痛恨张福全,不肯受他折辱,却和他关系尚可,以至于他能把你挑来朕眼前故意提拔,说明你熟知人情世故,有手段,还懂得隐忍蛰伏。”
核桃在手心摩擦滚动,顿了顿,应天棋又道:
“除此之外,你还很懂察言观色,知道你想要的东西谁能给你。最重要的是,朕看得出来,你很在乎你的兄长,你有软肋。
“综上所述,再加上朕的经验,这样的人,往往也够狠。
“白小荷,你非池中物,朕,很欣赏你。”
这一段话下来,白小荷心中已是凛然。
早听闻今上昏庸无道沉迷酒池肉林,可方才那番话,又怎是庸碌之辈能说得出口的?
这皇帝口中所言是真是假,自己又能信几分?
可今时今日,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比眼下更好的选择。
短暂权衡过后,白小荷屈膝跪地,向应天棋一礼:
“奴婢的兄长心肠软,性子温和,心思单纯,在宫中履受排挤磋磨。若陛下能保兄长平安,小荷愿倾尽全部,为陛下肝脑涂地。”
闻言,应天棋缓缓勾起唇角:
“好说。”
说罢,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
“起来,以后独你我二人在时便不必下跪了。对了,在朕身边做事,一要聪明,二要会演。你应当也看出来了,那张福全不是朕的人。那厮日日帮太后盯着朕的言行,弄得朕连拥有一丝自由也难,所以一为自己,二为被他欺辱的那些无辜宫人,朕都得料理他。”
应天棋把核桃放到一边,自己打了个哈欠,走向床榻:
“所以你须得在他面前演一演,以后你的人设便是得朕青眼的贴身侍女,对他十分感激,懂吗?”
白小荷没听懂应天棋话中某些词汇,但懂他的意思。
他要她继续同张福全曲意逢迎,取得张福全的信任,以便日后行事。
白小荷应了一声,而后,她见应天棋在脱外袍,想起教导嬷嬷的话,便守着规矩,上前要为他更衣。
谁想她靠近后,应天棋却是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作甚?”
白小荷立马垂下眼:“侍陛下更衣。”
“哦……不必。”
应天棋原本就是个习惯亲力亲为的现代三好青年,受家庭环境影响洁身自好守男德,加上自己沉迷学习无心恋爱,这么多年连女生的手都没牵过。正是因为一身正气又单身太久,他亲妈甚至还悄悄试探过他的取向问题。
之前太监伺候他,毕竟是同性,虽然不习惯但也还能忍受,现在突然来个要帮他换衣服的女生,那真是万万不可了。
更别提对方还是未成年,人稍微靠近一点他都觉得实在罪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但今夜还是得演一演。”
应天棋空咽一口,把话又说了回来:
“说了让你贴身伺候,你今夜便别出去了,一会儿把门扣上,委屈你跟朕住一晚。不必担心,咱俩分开睡,你就睡那边的……”
应天棋本想说“那边的软榻”,但说了一半又觉得让人小姑娘睡沙发实在不厚道,所以他犹豫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床榻。
白小荷从这点犹豫里隐约猜到了应天棋的意图。
目前来看,这位皇帝主子当真古怪。白小荷暂且摸不清他的心性和意图,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她还是在他亲口说出那种倒反天罡陷自己与大逆不道之地还会连累自己掉脑袋的可能性前朝他福身一礼:
“多谢陛下,奴婢遵命。”
应天棋默默闭了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八字的言外之意是——
慎言!
第8章 三周目
“听说了吗?陛下最近得了个新宠,日日叫跟在身边伺候着,难怪这几日不进后宫了。”
“新宠?可我没听近来有哪个嫔妃新封呀。”
“因为啊,那小狐媚子就是陛下心血来潮提拔上来的贴身宫女。虽说常能伴驾,但陛下连位分都未给她,想必也就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
“姐姐说得是,奴婢身份低微,就算陛下多看两眼,也没那福气摇身一变成主子。若奴婢都能跟我们平起平坐了,那还得了?”
“哈哈……”
有女声隐隐约约从假山那头传来,应天棋倚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把箭往壶里掷。
可准头总是差那么一点,“啪嗒”一声,箭一歪,又直挺挺躺到了地上。
“啧。”应天棋皱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