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敛一席话直戳心窝,萧钰的唇抿得极紧,本就不好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捂住心口,偏过头低声道:“那是带大朕的嬷嬷,除了母妃,嬷嬷对朕最好,朕岂会无心!”
“说得好听。”季敛挣扎地一偏头,从嘴中吐出一口血沫。
“你说的尸骨是怎么回事?朕回宫后一团乱麻,但也立即差使内侍去安排了嬷嬷的后事,那个内侍还给朕带回了嬷嬷亲手刻的辟邪桃核当信物,朕一直随身带着。”萧钰从袖袋中掏出一直贴身带着的辟邪桃核,亲自递到季敛面前。
季敛不松口,但恍然的神色里,对萧钰的话已信七分。
“朕后来给了那个内侍五十两白银,让他带给你们,还让他带话,嬷嬷因朕没了,你要是走投无路,可来寻朕庇护。”萧钰沉吟半晌,沉下声,“如今看来,白银和话都没带到。”
萧钰垂眸,神情悲怆,魏霜见此接过话:“那陛下想如何处置这个刺客,臣听陛下吩咐。”
“让太医给人胳膊接回去,再给百两黄金放了吧。”萧钰疲惫地将额头靠在魏霜肩上低声。
“是。”魏霜也不问缘由,直接将手里缺了跟脑筋的季敛放下。
“你就这样放过我?你可是皇帝!”季敛惊愕抬眼,被魏霜抹了满脸血污的面容看上去不显狰狞,倒十分澄澈。
“嬷嬷没了,你是嬷嬷唯一的孩子,朕怎会苛待你。”萧钰柔声,他定定看着魏霜,身上的桂香狡黠地飘满车内,“朕当时应让冯顺去的,可朕也怕,怕冯顺也回不来了,你既活着,那就好好活。”
“宫外混不下去,就把这个送往将军府,自会有人带你入宫寻朕。”萧钰又往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枚玉环,然后将辟邪桃核绑在上面塞到季敛怀里,“又或者你现在就想随朕入宫,宫中那么多人,多养个侍卫也不费事。”
季敛澄澈迷茫的眼神越发无害:“我……”
季敛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后车随行的冯顺,萧钰的车队早就已经被暗卫团团围住,冯顺不慎摔下马,一路上又被小山君咬了好几口,他一瘸一拐晃悠悠跑过来,一把掀开车帘尖叫惊呼:“陛下啊陛下!老奴来护驾了!!!”
事已了,冯顺太过滑稽,让萧钰忍不住接上一句:“再晚来一会,黄花菜都凉了。”
“请陛下恕罪!”冯顺扭着腰撅起屁股磕头,萧钰没眼看,挥手让冯顺赶紧带着季敛退下。
见到萧钰待冯顺也和在宫外没什么两样,季敛又是愕然,他心口压着的沉重巨石再次松动。
“阿爹去看星星了,以后阿敛就和娘一块住,小殿下心善,昨儿个就让我们住进来。”
“阿敛,小殿下给你留的桂花糕,快趁热吃!”
“小殿下自己也没几件衣服,还给我们娘俩送冬衣,娘娘和小殿下都是苦命人,我们要记得他们的好。”
“阿敛,小殿下又给你留点心了,等阿娘给你拿回来……”
阿娘,儿错了。
季敛才下森*晚*整*理马车,泪水就已蓄满眼眶,他甩开搀扶着自己的冯顺,跪地,朝萧钰震声表态:“陛下仁善!草民放下死罪,承蒙陛下不嫌,草民日后愿追随陛下!不论生死!”
紧闭帘帐的马车里幽幽传出一声轻允。
有惊无险,车轮又开始嘎吱嘎吱转,萧钰拿出止血的药粉,亲手往魏霜掌心的伤口上撒。
“陛下为何留他在身边?”药粉洒落掌心,魏霜闷哼缩回手。
“朕想要个自己的侍卫,可以吗魏霜?”萧钰不得不再聚些力,拽住魏霜指尖,把人的掌心用力扯过来,他面上的悲怆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为何留他?”魏霜点头应允,面上不显,身上的酒香却多了几分帐然若失。
“他能勘破朕的行踪,不捏在自己手里,朕不放心。”洒好药粉,萧钰又掏出绷带,小心翼翼一圈一圈地往魏霜手掌上裹,目光躲闪,“季敛无根无基心思单纯,且……对朕有愧。”
魏霜眼底闪过一丝讶然。
才一个多月,萧钰就已经从只会哈气的小猫开始主动进攻充实领地,且长了心机故意将爪牙暴露在自己面前进一步试探。
魏霜本就无意皇位,见幼帝长进,他满意点头:“或者说,他的根基就是陛下,今日陛下原谅季敛罪行,他因刺杀一事对陛下生愧,今后陛下待他越好,他越觉亏欠,对陛下就越不易生出反心。”
“魏霜会不会觉得朕有些不择手段?”萧钰缩脑袋,紧张地把缠在魏霜掌心的绷带打成蝴蝶结,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示弱,“嬷嬷对朕掏心掏肺,朕却在利用她的孩子。”
魏霜抬手轻抚萧钰后脊,欣慰道:“陛下已是天下之主,为君者就当时刻权衡利弊,恩威并施,这件事,陛下不仅没错,还处理得很好。”
“真的?”萧钰眼眸发亮,几乎把自己扑进魏霜怀里。
“嗯。”魏霜不得不往后退一步,在两人间拉出一道君臣应有的距离。
“那朕就放心了,朕见魏霜面色不好,还以为你生气了。”萧钰面上气色好了三分。
收回的手背上多了个蹩脚的蝴蝶结,魏霜皱紧眉,他不动声色把右手藏进袖中,用大拇指悄悄拨弄蝴蝶垂下的翅膀。
待马车摇摇晃晃晃回到养心殿前,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萧钰揉着惺忪的睡眼,舟车劳顿,但赖在魏霜肩上睡了一觉,身体竟然恢复了些许力气,让他不用搀扶就能稳稳站在养心殿门前。
萧钰受不得风,魏霜便将人卷进座椅下掏出的毯子里,三俩步拐进养心殿内室,绷紧脸从怀里掏出一团气红脸挣扎的萧钰虫。
“朕说了自己能走!你都受伤了!”魏霜抱自己的姿势轻松娴熟,要不是又闻见了血腥气,萧钰几乎要以为魏霜脊背上的伤已经好透了。
而进屋后,不出萧钰所料,魏霜淡蓝色的衣袍上,果然晕开了血迹。
只是擦伤,伤口又怎会裂开!
提着药箱进内室准备继续给萧钰诊治的李太医,刚迈进内室,就听见被摄政王抱回龙床的幼帝扯着嗓子不满:“把衣服给朕脱了!”
李太医脚一软,悄悄抬眼,看见萧钰跪在床边扯着魏霜的衣服将人往床上摁。
李太医的头彻底伏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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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回宫了回宫了
第13章 问诊
内室多出个人,还将地板砸出哐当响,萧钰满脸不悦地转过身。
萧钰往日只是不听医嘱,对待太医都很和气,李太医头一回承接到帝王之怒,一慌张,又将脑袋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嘴巴开始慌不择路:“陛下恕罪!微臣并非有意撞见您和摄政王的私情!”
正在将马车内的东西往养心殿搬的冯顺闻言一惊,将手上东西一扔,惊叫着闯向内室:“陛下您糊涂啊!!!您还没分化!!”
恐怕压不过摄政王啊!!!
最后一句被冯顺很有灵性地咽进了肚子里。
但跌跌撞撞跨过门槛,见到萧钰只是在撕扯魏霜被血浸透的上衣,冯顺失望地叹了口气,哀怨看向地上咋咋呼呼的李太医。
就这?他家小陛下就是体贴摄政王看个伤。
龙榻剧烈晃了晃。
“休要胡言!朕……朕同摄政王哪里有私情!”萧钰愣了半晌,红着脸将手收回,自己一骨碌蹦进龙榻深处,只朝屋内众人露出同样绯红的耳根。
冯顺:“……?”
完了,好像真有。
“是是是,陛下同摄政王清清白白,是臣老眼昏花。”李太医又一躬身,以而立之年的身子骨,冒领了一双花甲之年的眼睛。
“东西都搬完了?”冯顺进屋后,屋内人数攀升,魏霜斜睨一眼快把自己烧成熟虾的萧钰,僵硬着声音询问。
冯顺不忿地悄悄回瞪魏霜,他越看越觉得心痛,他家小陛下正值好年华,最易春心萌动的年纪,若分化得早,就该说亲了,看上个人也没什么,但魏霜……不仅是名邦硬的乾君,还年长了萧钰七岁有余!
这一桩桩一件件,摄政王简直为老不尊!
已成老牛却还肖想陛下这棵刚冒芽的嫩草……!
他家小陛下心思向来单纯,有人待他好就巴巴凑上去,自己千防万防,登基那夜就叮嘱了,还是防不住家贼!可惜了他们小陛下春心刚萌动,就栽在……
“哼哧!”冯顺气闷地怒哼,兰花指也不翘了,双手握拳,扭着腰撞到殿外继续去收拾从马车上卸下的行李。
胳膊已经接上的季敛凑过来帮忙,不明所以地被冯顺砸了一兜衣服。
冯顺把一屋子内侍带走后,养心殿内又重新陷入寂静,只余下三道各怀心事的呼吸声。
李太医伏地不敢起,萧钰羞怒不肯吱声,能破局的只剩下老牛魏霜。
魏霜叹口气,朝李太医走去,轻易褪下萧钰没扯动的上衣:“挡刺客时伤口不慎崩裂,劳李太医帮本王看下脊背的伤。”
“明明是抱朕的时候裂开的。”萧钰超小声嗫嚅,扒在床栏上探出一个红温脑袋。
魏霜身形挺拔,八尺有余,李太医抬起头,堪堪能望到魏霜胸膛,要看伤魏霜得先坐下来,李太医笑着引魏霜往外殿的座椅上走。
“皇叔因朕所伤,朕愧疚难挡,请皇叔来龙榻边坐。”萧钰板起脸出声阻拦,他整了整衣襟,端坐在龙榻边,抬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空出的大片位置,“朕要亲眼见了伤势如何才能放心。”
摄政王和皇上,哪一方都得罪不起,李太医夹在中间,恨不得捂住自己耳朵和眼睛。
魏霜先一步败下阵来。
见魏霜终于迈开腿朝萧钰走去,李太医快速拍了三四下胸脯定心,然后也一撩下摆,提起药箱跟着走上前。
剪刀咔擦咔擦响,被血浸满的绷带被小心翼翼扯开,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坏肉。
萧钰倒吸一口凉气,看得心焦。
“朕就知道,从那么快那么高的马背上摔下来,胳膊都摔脱臼了,再皮糙肉厚也怎么可能只是简单的擦伤。”萧钰鼻尖倏然一酸,“地上那么多石子,摔得坑坑洼洼,可疼了。”
魏霜绷住嘴角:“其实没那么疼。”
“你说不疼就不疼?”萧钰红着眼移开目光,又忍不住挪回来,气汹汹地像只小兔子,“魏霜,你这是欺君。”
魏霜没法,只好将问责的压力转向太医。
“陛下莫急,只是皮外伤,太医院有上好多止血药粉,一抹就好,只是王爷三日内不宜再剧烈运动,伤处碰不得水,静养为佳。”李太医眯眼微笑,硬着头皮上。
魏霜身上重新被缠上干净的绷带,萧钰遣内侍给魏霜送来一套干净的紫衣:“宫门已经下钥,摄政王不宜奔波,今夜宿在偏殿吧。”
怕魏霜不肯,说出一堆恪守成规的教条,萧钰又道:“秘密宿在偏殿,李太医也留守太医院。”
“臣……”魏霜还想推拒,但鼻下飘来一阵苦涩的桂香,魏霜抬头,看见萧钰苦哈哈的面中挂着皱成川字的眉头,又把话咽了回去,“是。”
李太医汗如雨下。
得,又听了一耳朵不该听的,迟早要被灭口。
反正都要被灭口,那不如自己主动些,别耽误了圣上病情,李太医一咬牙,走到萧钰面前躬身提醒:“陛下旧疾……”
两人一齐把目光放回勤勤恳恳的太医身上。
这下,殿内恼怒的换成了一阵酒香。
萧钰耸耸鼻尖偏过头,漫不经心碰了碰自己额头,囫囵道:“应当是好了,不烫。”
“陛下,您开口的声音虚浮无力,面色苍白,还是让臣为您把过脉再下定论。”李太医又看向坐在龙榻边的魏霜。
魏霜了然颔首,站起身朝外走。
萧钰拽住一小片紫色衣袖,拦住魏霜坚定的步伐:“魏霜,就在屋里,朕病了,闻着你的信香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