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盼叹了口气,手掌无意识地按在胃部。
那里传来一阵熟悉的,难以言喻的钝闷感。
这感觉不上不下,既非饥饿也非饱足,却实实在在地拖累着沈砚舟。
想到这,俞盼一股无名火猛的窜上来,他又受不了似的狠狠捶了自己的肚子几下。
没用的胃!
太不争气了!
饿不饿饱不饱都感觉不到!
沈砚舟这么忙还要操心这个!
发泄似的捶打过后,俞盼心底却涌出一股更深的无力感。
他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在沈砚舟刚去鞭炮厂当学徒的时候,俞盼也做过编竹篮竹笼这一类的小东西去小集市上卖。
村里人基本都知道他们家的情况,心里面觉得这俩兄弟可怜的同时也不会去说些什么,有时候还会专门找俞盼定制竹篮。
可一些流氓地痞就不一样了,见他一小孩摆摊,生意看着还蛮不错,就上门找茬儿。
买了个竹篮,第二天就找他赔钱,说他卖的竹篮都是坏的,不赔钱就不让摆。
人都是欺软怕硬,也大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正常人面对这些刁难还能吵一吵,偏偏俞盼是个哑巴,吵都没办法吵,钱是不可能给的,只能把剩余几个竹篮赔给地痞。
地痞得了竹篮,转手就卖给别人了,还威胁俞盼给他编十个竹篮,下次赶集没带够有他好果子吃。
沈砚舟下工后听说了,当晚背着砍刀去地痞家。
之后沈砚舟就不让他去摆地摊了,只让他在家好好看书,等条件好点了就送他上学。
后面条件真的慢慢好起来了,俞盼也没能去上学,因为那会儿他聋了。
大概聋了两个月,沈砚舟带着他把附近卫生院跑了个遍,说不清是哪副药起了作用,俞盼的耳朵又慢慢能听见了。
最后沈砚舟去学校买了教材,让他在家自学。
满打满算这些事不过是这两年发生的,现在俞盼回想起来,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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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鞭炮厂干完这天就正式停工,假期一直放到正月十二。
下午厂里管饭,沈砚舟吃饱把饭盆洗净,归置到食堂统一放饭盆的架子上。
才出食堂就看见刘威站在厂房门口,见着他就挥了挥手。
“小舟啊,叔跟你说个事。”刘威揽着他的肩,走到厂房旁边的树下,语气带着点斟酌:“厂里前阵子在白溪那边建了间分厂。”
刘威搓了搓手,声音压低了些,“那边配火药缺个带学徒的师傅,规模不大,但工钱比这边多三十,叔想着……让你过去顶一阵。”
沈砚舟垂着眼听着,指尖摩挲外套袖口磨出的毛边,这处毛边软乎乎的,俞盼平时总爱捏着玩。
等刘威说完,他才抬眼,只见刘威眼神躲闪,不自在地着瞟向远处。
白溪和溪山村离得不近,带学徒又费心劳力,厂里的老师傅都找借口推了。
关键是这俩地距离不是一般的远,坐车都得两天,就算工钱多三十,也很少有老师傅愿意跑这么远的。
“嗯,叔,我去。”沈砚舟应得干脆,“什么时候走?”
刘威没想到沈砚舟答应得这么痛快,愣了下才笑起来,拍着他的背连说:“就知道你小子靠谱!跟你爸一个性子!叔这就报你名字,过了正月就能走”
沈砚舟点点头,站在树下,看着刘威脚步轻快地往办公室那边走,背影很快消失在厂房拐角。
山里的风冻人,沈砚舟抬手摸了摸袖口的软毛边,这儿被俞盼捏得久了,摸起来格外顺滑,心里那块绷紧的地方也慢慢松开。
恍惚间,沈砚舟想起爸妈出事的那段时间。
高中是住宿,他知道消息时,爸妈已经出事三天。等他赶回家,只见着刚挖出来,躺在地上,被布盖着的父母的遗体。
还有呆楞坐在遗体旁的俞盼。
邻居凑过来小声跟他说,俞盼这几天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理人。
就这么沉默着办完了丧事,爸妈下葬那天夜里,俞盼才像晃过神来,抱着他眼泪一汩一汩地流
为了给父母体面下葬,他们几乎把家里积蓄用完,也是在那时刘威找上了他。
是刘威把他领进鞭炮厂,手把手教他配火药。
这份恩,他得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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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鞭炮厂停工前会把工钱结清,沈砚舟到办公室时,队伍已经排得老长。
等了大概半小时,到沈砚舟了。
会计老张把分成三份的钞票和装钱的信封递过去,“小沈,点清楚。月薪七十,加班十天二十,岗位风险津贴一百九,总共二百八。”
这是固定的程序,谁都这样,沾上钱的事儿,不算清楚对哪一方都不好。
沈砚舟指尖捻过钞票,当着老张的面重数一遍,确认无误后,把钱塞进信封贴身收好,“没少,谢张叔。”
走出厂门,夕阳斜挂在山尖,山里的风裹着寒气往人骨缝里钻。
沈砚舟加快脚步,推开自家那扇褪色的木门时,脚步忽然顿住,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俞盼正蹲在院墙边,跟前是前几天买回来的两只芦花鸡,本来有三只,小年那天杀了一只炖汤。
鸡这会儿被竹篱笆圈在墙根,一只正伸着脖子啄篱笆,俞盼盯着它,突然抬起手,用指节在篱笆上“笃笃”敲了两下。
鸡被吓了一条,缩着脖子往后退半步,俞盼撇起嘴角,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
听到门响,俞盼猛地抬头,见是沈砚舟,他站起身,双手飞快比划:
“哥!我刚烧好一锅热水!滚烫的!”
沈砚舟没没动,几步走到他面前,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掌心传来的温度正常,指尖在俞盼太阳穴轻轻按了下,才开口:“还难受吗?头晕不晕?”
俞盼没躲,只是在沈砚舟要收手时,用额角在他手背上蹭了蹭,摇着头比划:“不晕了,我醒了之后喝了好多热水,水壶都被我喝空了。”
沈砚舟“嗯”了声,脱了沾灰的外套挂在堂屋挂钩上,卷起袖子径直走向厨房。
俞盼跟过去,从碗柜里摸出个粗瓷碗,又去灶台那边舀了一小勺盐。
这是用来接鸡血的。
年三十杀鸡敬神,是溪山村延续了不知多少代的老规矩。
沈砚舟本来打算上工前把这鸡杀了炖好,可清晨他醒来时,怀里的俞盼热烘烘的像个火炉。
往他额头额头一探,手背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
找出体温计量体温,一看温度已经38.7。
俞盼冬天总爱感冒发烧,晚上睡前好好的,清晨就能烧迷迷糊糊,所以他家退烧药是备着的。
沈砚舟哄着他吃完药,隔会儿就喂杯热水,等俞盼温度降下去,也到了上工的点。
他给床上的俞盼掖好被角,叮嘱他多喝水,便匆匆往厂里赶。
冬天天黑得早,五点不到太阳就没了,天色一下暗了下来。
村里多数人家已经拜完神,这会儿要么在吃年夜饭,要不就是围着灶台忙活准备年夜饭。
过年是溪山村最热闹的时候,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坐着板凳抱着火笼在门口聊天,小孩捏着摔炮满村乱窜,狗也一天到晚叫个不停。
沈砚舟从厨房出来,手里握着把磨得锃亮菜刀,俞盼跟在沈砚舟身后端着碗。
等沈砚舟一手按住挣扎的鸡,另一手扬刀,俞盼马上把碗凑到鸡脖子底下。
温热的鸡血汩汩流入瓷碗,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俞盼端着碗的手很稳。
他屏住呼吸,睫毛颤了颤,微微别开脸,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碗里瞟。
沈砚舟将杀好的鸡放进热水里烫毛,俞盼搬了个小矮凳坐下,手里捏着拔毛用的夹子等着。
厨房昏黄的灯光漫出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院里的泥地上,头挨着头,腿挨着腿。
沈砚舟手劲儿大,不怕烫,直接上手扯掉粗毛,动作利落。俞盼捏着夹子,仔细拔那些细绒毛。
偶尔遇到一根顽固的小绒毛,俞盼拔不下时,沈砚舟便会接过夹子,指尖一拧就把毛揪下来。
等处理完鸡,天已经全黑了。
把掏空内脏的鸡整只放进铁锅里炖着,沈砚舟又点燃另一个灶,抓了把糯米粉加水搅匀,开始熬贴春联要用的浆糊。
俞盼坐在灶膛前,看着跳跃的火苗,眼神有些发怔。
他手里捏着根细柴,无意识地往灶膛里捅了捅,火星子“噼啪”一声溅起来,映得俞盼脸上忽明忽暗。
外面是喧天的热闹,屋里是他们俩的忙碌,又是一年了。
往常用来吃饭的方桌,被沈砚舟挪到了正对着大门的位置,成了临时的供桌。
把炖好的鸡放进铁盆,香烛点燃,五碗糯米饭,三只茶杯,五只酒杯依次摆好,这时外面传来了零星的鞭炮声,噼啪响着。
俞盼拿起酒壶,小心地给酒杯斟到半满。
沈砚舟站在供桌前,双手合十,垂着眼帘,声音不高却清晰:“爸,妈,过年了。家里挺好的,我和盼盼也都好,今天炖了鸡,蒸了糯米饭,你们…吃点。”
俞盼站在他身侧,和沈砚舟一样,双手合十,虔诚闭上眼。
他没法说话,只能在心底一遍遍默念,“我和哥…都很想你们。”
鼻腔忽然发酸,俞盼用力眨了眨眼,把湿意憋回去。
他想起被沈叔沈婶抱回去那天,下着好大好大的雨。
沈叔从草棚里抱起脏兮兮的他时,身上混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