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放映室走, 进去一看, 戴眼镜的顾希明和长头发的刘依依已经在里面了,正围着放映机捣鼓。见到俞盼,他们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 态度不冷不热的。
随便聊了几句,俞盼在长条木凳上坐下。黎呈去调试设备,灯光暗下来, 一束光打在墙上挂着的白幕布上。
开场画面拍得挺精致,配乐也恰到好处地渲染了氛围,效果居然还不错。前几分钟的剧情基本遵循了原作,连几句关键台词都一字没改。
和之前的话剧改编不同,影片的叙事更自然流畅。俞盼看着自己笔下描写的场景在眼前活灵活现,心情特别好。
可是随着剧情推进,俞盼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他笔下的主角之一程富华,台词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原作里根本没有的,刻意表现他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情节,被硬生生加了进来。
而程富华和另一个主角方明之间,原本是在困境中互相扶持,有摩擦但底色温暖的情谊,现在却被刻意渲染成了充满算计和利用的竞争关系。
这已经不是他笔下那个虽然有缺点,但骨子里重情重义,踏实肯干的程富华了。这分明就是…黎呈他们当初提议过,但被自己明确拒绝了的那个黑化版本。
影片最后,程富华试图卷款逃跑,被方明带人当场抓住,锒铛入狱,画面也定格在程富华狼狈扭曲的脸上。
灯光重新亮起,俞盼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不行,他们到底还是把他们那套自以为是的私货塞了进来。
更可气的是,其中一些扭曲人物的桥段,在之前的沟通中他们从来没提过。
“怎么样?”顾希明第一个凑过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得意,“是不是觉得冲突感和戏剧张力强多了?”
“影像叙事和文字不一样的,需要更强烈的转折和矛盾来抓住观众。”刘依依在旁边帮腔,话里话外透着股优越感:“我们在拍摄过程中不断碰撞,才找到了这个更完美的表达方式。”
他们那种“我们更懂行”的调调,让俞盼感到特别不舒服。
“但这完全背离了程富华这个人物的内核,”俞盼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我写的是一个在困境中互相扶持共同成长的故事,不是来展览人心有多黑暗的。”
说完,俞盼转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黎呈,语气冷了下来:“这跟我们最后定下的剧本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们做了大量没经过我同意的修改。”
“俞盼,我觉得你还是太理想主义了。”黎呈摊摊手,“现实就是充满算计和背叛的。我们这样改,片子不是成功拿奖了吗?这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观众和评委是认可的。”
“可这不是我的故事!”俞盼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黎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改编本身就是再创作,我们也是创作者,我们尊重你的原作,但也需要融入我们自己的理解。”
“就是啊,”顾希明翻了个白眼,“你不能指望我们完全照搬你的文字,那样拍出来的片子会很闷的。既然当初授权给我们,就应该相信我们。”
话不投机半句多,俞盼感到一阵无力又憋闷的愤怒。他懒得再争,拿起背包转身就走。
看着俞盼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刘依依有点慌了,“哎,你们说,他不会真去闹吧?”
“怕什么?”顾希明一脸无所谓,“又不是一个大学的,还能管到我们电影学院来?再说了,口说无凭,我们咬死是他同意的,他能怎么样?”
“也是。”刘依依点点头,看向黎呈:“实在不行,哎黎呈,你姨夫不是系主任嘛,你让你姨夫来处理呗。”
突然被点名的黎呈愣了一下,笑笑说,“行呗,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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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沈砚舟结束工作回到家,推开门,就看到俞盼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摊着几张写满字的稿纸,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头也拧着,一看就是在跟谁生闷气。
“怎么了这是?”沈砚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揉了揉俞盼的头发,“苦着个脸。”
俞盼抬起头,把下午在电影学院的经历,以及黎呈他们那套“专业判断”、“改编自由”的歪理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不是他们写的他们当然不在乎!”俞盼越说越气,“把我笔下那个活生生的人,硬生生改成了一个只为制造冲突的工具人,还觉得自己特别正确,特别有理!”
沈砚舟安静听着,没急着评判对错,只是看着俞盼的眼睛,等他说完了才问:“你想怎么办?”
俞盼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我要去找他们那个比赛的组委会,还有电影学院的负责老师。这是未经我同意的恶意篡改,严重歪曲了我的原作,我要投诉…不对,申诉!”
“好,”沈砚舟点了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俞盼摇摇头,随即声音小了些,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可能要哥帮我请一个了解这方面的律师?我问过我们系的老师了,他们这种行为,很可能已经侵权了。”
“没问题。”沈砚舟答应得很干脆。
在沈砚舟给自己找律师期间,俞盼也开始动手整理,从黎呈最初邀请他改变时留下的所有材料。
说来也怪,他从前都没有保存草稿和笔记的习惯,用完觉得没用处了就扔。
可这次,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留了个心眼,那些讨论时的笔记他都好好收在书柜里,现在整理起来特别顺手。
沈砚舟办事效率高,很快就帮俞盼联系上一位专攻知识产权领域的袁律师,俞盼就带着自己这两天整理好的所有材料去见袁律师。
袁律师看起来沉稳干练,他仔细翻阅了俞盼手写的申诉要点,原始稿件与最终剧本的详细对比分析图,以及所有与黎呈团队沟通记录。
“材料准备得很充分,”袁律师肯定道,然后用笔在几个地方点了点,“这里,可以表述得更精准一些。重点强调这是对人物核心精神与故事立意的根本性扭曲,不仅仅是普通的情节改动,这在法律上和学术规范上,性质更严重。”
“这里,可以强调这是对人物核心精神的扭曲,而不仅仅是情节改动。”
在和袁律师的沟通中,俞盼原本有些杂乱的思路被梳理得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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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次俞盼摔门走人到现在,已经平静了四天,黎呈一伙人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了,却没想到正上着课呢,组委会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说要了解情况。
“别慌,”进去前,黎呈低声叮嘱顾希明,“跟刘依依她们通好气,我们就咬死了是俞盼自己同意我们改的,现在反悔了而已。”
第一次非正式谈话,他们几个确实口径一致,死咬着这套说法。除此之外,黎呈还找了他那位担任系主任的姨夫,希望能把事情压下去。
“姨夫,真没啥大事,就是点创作分歧,那个原作者现在反悔了,胡搅蛮缠。”黎呈尽量把事情说得很轻。
他姨夫起初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学生间的纠纷嘛,就跟组委会那边打了招呼,意思是酌情处理,别影响学生创作积极性。
因为这个事儿,本来打算周五开始的学生获奖作品公映日被延后了。
可接下来的发展,就完全不受控制了。
先是组委会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要求正式调查。黎呈姨夫心里一惊,仔细追问了申诉材料的内容,才发现事情远比说的严重。
顿时火冒三丈,他把黎呈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小子长本事了!侵权!篡改!还骗我是小分歧!?现在踢到铁板了知道吗?人家后面硬得很!你让我怎么帮你?”
黎呈被骂得脸色惨白,他没想到俞盼一个学生,背景竟然这么大。
“滚出去!”黎呈姨夫气得挥手,“自己闯的祸自己扛!”
黎呈忐忑地去跟团队成员集合,队里的四人还眼巴巴等着好消息呢。
“怎么样?你姨夫怎么说?”
“完了……”黎呈瘫坐在椅子上,“我姨夫他说…管不了。还说要是我再乱来,他亲自处分我…”
“什么!?”顾希明跳了起来,“那怎么办!?当初可是你非要这么改的!你说没事的!”
刘依依直接哭了出来:“都怪你们!我说了不能这么改,你们不听!现在好了,要是背了处分,档案上有了污点,以后分配工作怎么办啊?”
黎呈的脑子里也乱成一锅粥,他恍惚间想到什么,“我,我还有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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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诉材料递交上去后,就进入了调查流程,急也急不来。俞盼心态挺好,该吃吃,该喝喝,晚上照样抱着沈砚舟睡得很香。
好在平时他没少跟沈砚舟进行床/上/运/动,不然照他的生活模式,指定能吃成个胖墩。
周日一大早,沈砚舟按了闹铃起床,洗漱完回到床边坐着,拍拍俞盼的脸,“是谁昨晚信誓旦旦,说今早要和我一起去买菜啊?”
俞盼皱着眉,迷迷糊糊地把被子拉到头顶,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出来,“晚上…晚上再去……”
沈砚舟被他逗笑,没再勉强。没逼他,只是冰箱里剩的菜不多,俞盼昨晚又说想吃椒盐虾,他坐在床边逗了会儿困得发懵的人,就出门买菜去了。
沈砚舟刚带上门,转身要下楼,就在楼梯口撞上了正往上走的黎呈。
一见沈砚舟,黎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沈……沈大哥!”
沈砚舟脚步没停,继续下楼,眼皮都没抬一下,“有事?”
黎呈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砚舟身后,语气近乎哀求,“沈大哥,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跟俞盼说说,只要他肯松口,学院那边就能从轻罚……我、我不能背这个处分啊,不然我这辈子就毁了!”
沈砚舟这才停下脚步,侧头看他,嘴角扯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现在知道怕了?当初瞒着他乱改的时候,没想到?”
“我……”黎呈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他握紧了拳,声音发颤,“沈大哥,只要你肯帮忙……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他话里的暗示太过明显,沈砚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扫了黎呈一眼,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让黎呈感觉自己像件摆在地摊上,任人评头论足的廉价货。
“黎同学,”沈砚舟的声音不高,“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不起我和俞盼了。”
“我…”黎呈脸烧得通红,却还是不死心,“你,你不是对我有意思吗?俞盼来我们学校,你每次都来接他…不是顺道来看我的吗?”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他送俞盼出校门,沈砚舟靠在车边,冲他这个方向笑了一下,说话又轻又温柔。
“你想多了。”沈砚舟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俞盼做的事,是对的,他是在维护自己的心血,拿回自己的东西,我不仅不会劝他放手,我还会支持他到底。”
“你们既然敢做,就要敢当,有什么后果自己受着。”沈砚舟说,“还有,脑子不清楚,就去医院看看。”
沈砚舟说完,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黎呈,径自朝着菜市场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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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学院的老师对此事非常重视,分别找团队里的每个成员谈话。
终究是还没真正步入社会的学生,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团队里另一个男生,在知道黎呈彻底没办法后,犹豫再三,还是选择说出了实际情况。
“我们本来是按照原来定下的剧本来拍的,可是黎呈和顾希明…他们拍摄到后期确实有点……觉得原剧本太平了。”
他低着头,声音不大,“我们之前也劝过,因为最早提类似想法时,俞盼就拒绝过。但他们觉得……觉得人性本就这样阴暗,这样改才是真实的,而且成片效果看起来确实更刺激……”
最终,学院和组委会经过联合评议,认定黎呈团队在改编拍摄过程中,的确存在未经原作者俞盼许森*晚*整*理可,对故事核心人物与立意进行不当且重大修改的行为。
该行为虽不构成完全剽窃,但严重损害了原作精神,违背了改编合作的基本准则,撤销该短片所获的一等奖奖项,对团队所有成员记大过处分,并且向原著作者俞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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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解决的那天晚上,俞盼和沈砚舟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俞盼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向沈砚舟:“哥。”
“嗯?”
“谢谢你。”
“嗯?”沈砚舟看向他:“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哪有什么都没做,你给我找了很可靠的律师,”俞盼掰着手指头说,“而且……”
“是你以前告诉我的,遇到事情,要合理维权,这是在保护自己,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我一直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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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盼盼[三花猫头]:头铁,硬刚[三花猫头]
【最后那句话应该是在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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