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勉为其难地选择了配合——不情不愿地将嘴巴张开,由白大褂将很多根不同的棉棒在口腔里采集了唾液,最后保存到了那些小管子之中。
他捂着嘴巴,看着那群对自己口水如获至宝的白大褂,感到费解的同时,也劫后余生地抬手摸了摸头发。
下午,麦橘如约带他来上了顶楼,来到徐容的办公室。
助理进屋通报,颜铃在门口的沙发上晃着腿,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
他上了这段时间的班,此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也好奇徐容这样职位级别的人,工作的环境和自己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然而徐容从办公室走出来的瞬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门合上,没留下一丝给他偷看的余地。
她笑着走上前:“颜先生,你来啦?”
颜铃只得惋惜地收回视线,站起身,转而期冀问道:“他有没有回复我呀?”
“唉,吴总这两日在海外,行程比较忙碌,一直也没和我沟通,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品尝。”
徐容面露恰到好处的遗憾:“这样,你以后也不用特地来问,如果以后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来告诉你?怎么样?”
颜铃眸底的光黯淡下去,眼睫轻动。
良久,他挽起袖口,露出了自己的电话手表,煞有其事道:“那你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吧,之后有什么消息,可以在这上面和我沟通。”
徐容:“……好,好嘞。”
互换过联系方式,徐容目送他离开,笑意逐渐淡去,神情转为难以言说的复杂。
她转过身,重新推开办公室的门,倚在门边,面无表情望向屋内的人:“忍心吗,你真的忍心吗?”
办公桌后方的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翻阅着面前的光屏。
“给他留句话会怎么样?”
徐容捂着胸口,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那清澈的小眼神眼巴巴地盯着我看,我每撒一句谎,都感觉自己不像个人啊,这之后的几天我可该怎么过啊……”
“从把清洁工这个头衔安到我脑袋上的那一天起,你就该意识到,凡是谎言,都有代价的。”
周观熄在光屏的页脚流畅地签署上名字,波澜不惊道:“到了该赎罪的时候了,徐总。”
赌约成立的第三天,颜铃依旧准时来到公司报到。
他和麦橘的关系稍微亲近了一些。一个是农村出身的女孩,一个避世小岛来的男孩,虽然相比之下,小岛的落后程度还是夸张了点,但聊起彼此家乡和大城市的区别,两人还是颇有共鸣。
颜铃又分了一些阿姐的鲜花饼给她。麦橘吃后,赞不绝口。
颜铃认为九馥糕远比鲜花饼美味得多,于是心里稍微多了一些底气
下午,白大褂在身边来回穿梭忙碌,颜铃趴在观察室的桌子上,眼巴巴地盯着手表的屏幕看。
他雀跃地等待消息响起,祈祷屏幕亮起,期盼着徐容为自己带来捷报。
然而漆黑的屏幕始终静悄悄地暗着,沉默而扭曲地映出他自己的脸。
赌约成立第四天和第五天,是周六和周日。颜铃无法上班,他心急如焚,觉得这群岛外人真是十足的懒惰。
他坐立难安,又无事可干,光着脚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沙发上看书的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吗?”
颜铃停下脚步,瞪向他:“我想回海里游泳,去花田摘花,在树上睡觉,这些事,在你们这里做得到吗?”
“……”周观熄将书倒扣在膝上,“你要不看会儿电视?”
颜铃的耳朵动了动,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但听起来好像十分无聊。”
五分钟后,颜铃趴在电视机前,惊喜而震撼地用掌心去触碰屏幕上会动的人与光影。
他先前在公司里也见过电视,但上面浮动的大多是枯燥难解的文字。这还是第一次,颜铃在其中看到了活灵活现、会动会说话的人。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真的生活在冰冷方正的方框之中,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看到屏幕之外的自己,只是笨拙地用遥控器换着台,痴迷的瞳孔中映照出变幻的光影,仿佛置身于全新的世界。
太多影片的内容对他而言,信息还是过于密集难懂。颜铃最后放下了遥控器,停在了一部名为《米米的冒险》的动画片前,无法再将视线移开分毫。
米米是一只圆圆的水獭,和颜铃一样,也和家人们生活在一座岛屿上。
米米独自冒险遇到凶恶海兽时的每一分恐惧,给家人久别重逢时候的每一分喜悦,颜铃都可以与之共情。他将脸凑近,鼻尖近乎怼到屏幕,想在米米哭的时候为它擦掉眼泪,然而抬手的瞬间,却触碰到冰冷的屏幕。
片尾曲响起,颜铃才意犹未尽地回过神来。他看向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夜色,顿时大惊失色。
他意识到这种叫作电视剧的东西,可以悄无声息地偷走时间,瓦解人的自制力,正是阿爸叫他警惕的“诱惑”之一。
颜铃状似漫不经心地从周观熄身后经过,发现他也正在一个叫电脑的东西上敲敲打打了很久。他窥见了许多密密麻麻表格和文字,虽然看不明白,但觉得应该也是某种好玩的东西,遂放下心来,认为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沉沦。
深夜,颜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拿起手表,给徐容发了一条语音过去,问了一下有没有大老板的消息。
徐容倒是回复得很快,而且也贴心地用了语音作答:“颜先生,现在是周末,吴总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我。不过您放心,这边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和你跟进的。”
颜铃抱着手表愣了很久,小声地回了一句谢谢。
他将冰凉的手表捂在胸前,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月光,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他分得清什么是客气的套话,什么是善意的敷衍。之前是会议,现在是周末,周末过后或许就有新的会议,新会议结束后,则会有更多更多个周末出现。
这已经是糕点送出的第五天,九馥糕的外皮会变得绵软,内馅也将不再新鲜,大老板或许至今都没有打开木盒。
哪怕他后面想起来打开,看到里面不再诱人的糕点,真的还会再选择去下口吗?
在书房里处理完跨国并购项目相关的事项,周观熄闭目养神片刻,看向窗外沉寂的夜色,起身向门外走去。
客厅灯没开,唯一的光源便是电视机昏暗的光。
屏幕里深褐色的小水獭正欢快地游着泳,电视前的地板上隆起一个黑色的身影。
就像之前搭的小窝一样,颜铃在客厅建了个临时巢穴。男孩儿正蜷缩在被褥正中央,怀里抱着一只小枕头,发丝耷在额前,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周观熄在他面前伫立片刻,垂下了眼,
他手边凌乱地摊开着个本子,正是之前在超市买材料时,兴高采烈拿给周观熄看的那个。本子敞开在记录九馥糕原材料的那一页,只是先前画的那盒糕点的简笔画,不知何时已被他用笔胡乱涂成了黢黑的一团。
良久,周观熄移开了视线。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必赢的对弈,从颜铃宣布赌局内容的那一刻起,周观熄便已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得胜利。
他赢得是那样轻松,而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不被动摇的情况下,等待时间流逝到第七天。
周观熄收回目光,抬腿准备转身离开,却刚好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男孩儿的脸颊上一闪而过。
那是一抹飞快从眼角滑落的、似有若无的晶莹,转瞬即逝,更像是电视机梦幻的光影变化下、刹那间的错觉。
颜铃依旧微微蹙着眉,睡得很沉,周观熄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
他的视线下滑,停留在某处,迟迟未动。
——木质地板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窜出了几株翠绿鲜艳的嫩芽,在虚幻朦胧的光影下轻轻摇曳。
赌约成立的第六天,星期一。
平日里在这个时候会早早戴好饰品,背着行囊的人,却第一次没有站在家门口催促着周观熄一起出发。
颜铃抱膝坐在花园旁的落地窗边,没有看向周观熄的脸。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自然:“麦橘那天和我说,明天才有新的实验需要我配合,所以今天,我就先不去上班了。”
临出门时,周观熄再度回头,看到长发男孩儿不知何时拉开了落地窗,静悄悄地来到了花园之中
花园正中依旧摆着那九盆七彩斑斓的花卉,他背对着周观熄,安安静静蹲在了其中一盆的面前。
他低垂着头,双手始终放在身侧。
周观熄将门关上的一刹那,看到他面前那盆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拔高,窜出了许多繁密的枝叶和新鲜的花苞。
第七天,赌约胜负的揭晓之日。
颜铃戴好工牌,出发上班,看起来与平日无异。
只是脚步稍显拖沓,关车门的动作略显绵软,拉了两次才勉强关上。老谭意外于他的安静,接连看了后视镜很多次。
公司前台并没有徐容的身影。颜铃呆呆站了一会儿,既没开口,也没回头看周观熄,只是缓缓转身,行尸走肉般地走向电梯。
今天的实验流程较为枯燥:白大褂将一些线缆与金属贴片固定他的太阳穴和掌心,仪器呈现了纷乱奇怪的图像,并做了一些简单的测试。
研究员们在身旁分析交流着结果,躺椅上的颜铃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平静在心中提前宣告了自己的失败。
他知道自己的下蛊设想或许太过理想化,也明白真实世界的运转总会与预想有所不同。
只是当结局以如此难堪的方式被最终证实,并回想起自己还因此还和周观熄大吵一架时,依旧无可遏制地感到难过。
“周观熄,我下班了。”
全天的实验结束后,他用电话手表给周观熄发了语音,声音很轻,“你在哪里干活,还是老地方吗?我现在可以来找你吗?”
周观熄那边似乎是在忙,许久之后回复:“十分钟后,公司大门见。”
颜铃揉了揉脸,打起些精神,让姿态看起来没有那样萎靡不振——输了没什么,骨气还是要有的。
公司的大门口前,周观熄背对着他,伫立在窗边,正看着外面的风景。
“今天工作很忙吗?”颜铃走到他的身侧,故意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们是不是又叫你扫了很多厕所,不然为什么这么久才回复我的消息?”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不算太忙。”
颜铃看向窗外,垂下眼睛。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开口,像是等待着其中一方为这场对弈宣判结果。于是颜铃扁了扁嘴,声若游丝地吐出三个字:“你赢了。”
空气凝滞片刻,他并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冷嘲热讽,又或是“我早就和你说过他不会回”这类的发言,因为站在他身旁的周观熄,始终没有出声。
周观熄这个时候说话,颜铃难受;不说话吧,他心里也莫名不舒服。
颜铃吸了吸鼻子,别过脸继续看向远处:“我会像约定的那样,停止计划,再也不节外生枝地搞事了,你现在满意了吧?”
周观熄静立在窗边,依旧没有开口出声。
这人怎么赢了,还板着张脸装深沉呢?颜铃心生疑惑地抬起头,刚想再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嗒嗒嗒,这样脆亮的脚步声并不常见,是独属于高跟鞋和瓷砖碰撞时,才会发出的声响。
颜铃怔愣少时,呼吸一滞,猛地回过了头。
“——太好了颜先生,你刚好在这里啊。”
徐容站在他的身后,像是刚好经过此处,神情带着适当的惊喜:“我正打算想要去实验室那边找你呢。”
仿佛星火划过夜空,颜铃眼底的光倏地燃起。
他直勾勾地望着徐容的脸,嘴唇轻轻翕动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不敢确定,又怕问出口后,得到的不是那个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答案——
“一封信和回礼,大老板托我转交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