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您见面很愉快。”他不敢直视大老板的脸,仓皇地背过身子,“我有些累了,先回家休息了。”
他甚至没有等待身后的人给出回应,转身,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包厢。
不一会儿便有保镖追出来,询问是否需要送他回家,颜铃胡乱地摇头拒绝。
来到附近的车站,坐上了大铁蛇。深夜的车厢静谧,他呆呆地站着,凝视着自己映在车窗的倒影,面容被后方灯牌映得血色全无。
他的掌心始终紧紧地攥着没有使出的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空白,只清楚自己没有把蛊下成。
更可悲的是,他又清醒地意识到,哪怕今晚重来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还是做不到。
出了车站,冷风将脑袋吹得昏沉,他木然地走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又继续走。短暂的路程被他拖延了近两个小时,就这么走走停停,抬头时,已不自觉地回到了家门口。
呆立许久,他开了门。
玄关很暗,屋子里只亮了一盏昏暗的小灯。
颜铃被晚风吹得冰凉的手,在看到玄关尽头的那个身影时,微微恢复了些温度。
“周观熄。”他喊那个人的名字。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
顿了顿,颜铃又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我失败了,我……没给他下蛊。”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颜铃刚迈两步,突然膝盖一软,向前栽去——这回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他是真的真的,没有一丝的力气了。
而对面的人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接在了怀里。
明明同样是坠入怀抱,但这次的对象是周观熄,颜铃只感到截然不同的安心,眼眶一点一点湿润起来。
许久,他听到黑暗中的周观熄问:“为什么?”
按理来说,常人会问“怎么了?”或“发生了什么?”,可周观熄却像是对这个夜晚丝毫不感兴趣,只是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颜铃茫然地眨了眨眼。如果能够知晓答案,便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无措了。
脑海混沌一片,他无法直视周观熄,胡乱地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因为直到亲眼见到他,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还要更讨厌他。”
刹那间,他感觉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悄然收紧了一些。
“对,我厌恶他,也害怕他。”像是给自己洗脑一般,颜铃语速越来越快,喃喃自语下去:“想到他对别的男孩做过的事情,我恶心无比,想到如果不是他,我就不用和家人们分离……所以对着他的脸,我下不了口,根本没办法……用这种方式下蛊。”
屋子里昏暗静谧,周观熄没有说话。
他此刻的沉默,让颜铃忐忑起来——因为他辜负的不仅是努力谋划已久的自己,更对不起还有此刻站在面前的周观熄。
他对自己很失望,又很慌张,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太漫长太恐怖了,此刻置身于安心的怀抱中,鼻腔又是一酸。
“……我知道我搞砸了,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的脸,想到他是谁,我就是亲不下去。”
颜铃的眼泪珠子似的滚落,声音模糊颤抖:“给了你那么多的期待和承诺,还让你陪我练习了这么多天,最后还是没有帮你升职……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观熄的声音听起来显得遥远而沙哑。他说,“没关系,别哭了。”
人在难过紧绷到极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安慰,反倒会将情绪激化。
于是颜铃呜地抽泣得更凶了:“可是你不知道,我都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了,但不论如何就是没办法……而且,我已经把今晚搞砸了,恐怕以后……也没有和他见面的机会了……呜呜……”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脸颊被干燥温暖的触感托住,是周观熄捧起他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生硬强制地抹掉眼泪。
“会有机会的。”周观熄说。
颜铃看不清周观熄的脸,无意识地将脸颊在他宽大的掌心内蹭了又蹭,不知道是为了单纯抹泪,还是贪恋这一点令他安心的温度:“……真的吗?”
黑暗中,他感觉周观熄似乎是点了点头,说“真的”。
第39章 再见一面
颜铃一连低迷了几天。
三天没下厨做饭,五天没看动画片,七天没照料小花园浇水,就连在睡梦中,那晚餐厅的场景都会于脑子浮现——呼啸的铁鸟,昏暗的烛火,以及坐在长桌尽头的、面目难辨的大老板。
这次下蛊计划,颜铃大获全败,颜铃魂不守舍,颜铃心烦意乱。
大获全败,是下不了嘴的他;魂不守舍,原因是大老板;而那心烦意乱的源头……却是周观熄。
他反复复盘自己的失败,始终无法厘清的便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对大老板死活亲不下去的自己……却可以和周观熄排练一遍又一遍?
当时倒在大老板的怀中,下蛊的最佳时机近在咫尺,可脑海中清清楚楚闪过的,不容抵赖的,竟是周观熄的脸。
此时此刻,他光是看到周观熄便心烦意乱,既然思索不出结果,便主动远离烦恼的源头——于是,他开始躲起了周观熄。
这其实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毕竟他们日常的“工作”内容也并无交集。于是每天下班后,颜铃便以“我困了”、“不太饿”等蹩脚借口,逃避和周观熄独处的机会。晚饭每顿都端回卧室吃,甚至连头发都突然学会自己吹了。
每当察觉周观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颜铃会立刻将脸别开,回避他的视线。
星期二上午,研发区域内。
照例配合实验研究,麦橘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堆报告过来,蹲在桌边,向他汇报了近期的研究进程。
“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坐着和我说话,不要再像这样蹲着了。”
颜铃径直打断了她:“而且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还是任何进展都没有,对吗?”
麦橘在他身旁落了座:“其实是有一些发现的,只是我们还需要要进行大量实验来核实,才能确定结论。这个过程会比较慢,一旦有了新进展,一定会立刻告诉你……”
颜铃问:“为什么会这么慢?”
麦橘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颜铃望着她窘迫的模样,静了一会儿:“是因为……需要我的血液,对吗?”
“上次取的血,是不是已经用完了?”他问,“如果再给你们一些,会有帮助吗?”
麦橘急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一些别的样本和检测手段,不一定要——”
“来取吧。”
“……什么?”
颜铃将衣袍下方的手伸了出来,重复道:“来取吧。”
他怕痛,也害怕尖细的针头,但他并非不通情达理。
《米米大冒险》里有一集疾病科普篇,展示了生了病的米米如何在医院取血化验。颜铃这才知道,在这个社会,取血是一种常见的研究测试手段。至少在当时,这群白大褂是没有想伤害他的。
只要不伤害他,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颜铃也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帮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只是他仍忍不住会恐惧,会害怕他们得寸进尺,会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人……真的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害他吗?
这次取血时,颜铃倒没掉眼泪,只是在针扎进去的时候扁了扁嘴。结束后,他才蜷缩着身子,捏紧着那压在伤口上的小小棉球,望着指尖发呆。
他只蔫了一会儿便恢复了精神,对麦橘招了招手,看似没头没脑地问了个问题:“麦橘,融烬这么大的公司,为什么不用扫地机器人?”
麦橘神色骤然一凛,朝着观察室对面的镜子连瞥好几眼,僵硬地开口道:“这个嘛……因为……机器总会有清洁不到的死角嘛,人工打扫……还是要更细致一些的。”
颜铃“哦”了一声。他将棉球小心翼翼地拿开,见“伤口”已经愈合,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单向玻璃另一端,观察室内,来回踱步的徐容停下脚步,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到现在还是没懂,当时专业演员都找好了,你非要亲自上阵是为什么?”
她仿佛第一次认识面前的人:“小周同志,咱别是真演上瘾了,出不了戏了吧?”
周观熄之中注视着单向玻璃那一边,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他在腰腹部绑着厚重的填充物,脸上覆着由剧组的特效造型师精心打造的疤痕,吞下能短暂改变声线的特效药,坐上直升机在两地上空来回辗转……这个谎言发展到今天,每个角落都千疮百孔地要溢出真相。
刚勉强缝上前一个破绽,下一个漏洞便接踵而至。
当时消息提示铃声响起,如果不是曲晴刚好打了电话过来,电光火石间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借口,那么这个早已破绽百出的剧本,恐怕当时便真的要提前落幕了。
徐容认定他是演上了瘾,但周观熄比谁都想要弃演,不是敬业,而是因为没有退路了。
他向来擅长提前规划,习惯规避一切潜在的风险,但这却是第一次,他在没有想清后果之后便贸然付诸行动——如果蛊真的被送进嘴里,他是咽下去,还是不咽?直到男孩儿扑进怀里的瞬间,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颜铃最后并没有把蛊下给“大老板”。
周观熄曾将他接到怀中很多次,那身躯时而像蝴蝶一样地轻盈,时而像猫儿般骄纵。他咬着果子的时候得意洋洋又羞涩的面颊潮红,吻得时候蛮横又无章法。
所以,那晚倒在他怀里的男孩儿,每一分身不由己的颤抖、难以掩饰地厌恶与本能地恐惧,在周观熄眼中,又是那样的清晰。
周观熄平静地想,他是真的很讨厌‘大老板’,那是一种生理性的、从根源处无法磨灭的厌恶。
哪怕是他杜撰出的仪容与性格截然不同,皮囊之下终究也是周观熄无从抵赖、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自己,
这部分的自己,竟被他这样彻底地厌恶着。
下午的工作清闲许多。颜铃百无聊赖地趴在工位上,指尖在光屏上戳来戳去,玩着他最爱的自走棋游戏。
下蛊计划大败,这段时间,颜铃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毕竟那晚,在氛围如此关键且暧昧的情况下,他直接粗鲁地打开了大老板的手。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不可逆转的完蛋局面。
他的下蛊盟友认为未来还有机会,但颜铃心知肚明,他搞砸了,搞得不能再砸了。
于是他畅快地在游戏生活里逃避起了现实——米米系列ip联名棋牌类游戏,颜铃每天只是断断续续地玩几局,段位竟已不知不觉冲刺到城市前十。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排名有什么分量,只觉得每场胜利都来得十分容易。真正艰难的,是生活,是下蛊,是绞尽脑汁想出能够让他今晚继续缩在卧室、不必单独面对周观熄的理由……
一片阴影从头顶覆下,正全神贯注在调整棋子阵容的颜铃抬头,与来者对视的瞬间,手指一滑,把最为关键的一步棋下错了位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下班了。”周观熄说。
“下班?你怎么可能这么早就——”
“今天是我的生日。”周观熄说,“公司惯例,可以提前下班。当然,如果你还没有忙完,我可以在楼下等你。”
颜铃怔住,睁大眼睛,拍案而起:“今天是你的生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周观熄平静垂眸,与他对视:“因为这两天,我也没有什么和你说话的机会。”
连续躲他一周的颜铃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的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错开视线,抱着平板站起身,生硬岔开话题:“……走,回家吧。”
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
在岛上,每个人的生日,族人们都会围聚在一起庆祝——布置盛宴,烹制糕点,准备礼物,编织花环。寿星公会在小型庆典中得到神明的祝福,成为整座乐沛岛上最幸福的人。
颜铃今晚本打算继续躲人,但是一想到在这样的日子,周观熄孤零零地只有自己一个人陪,就十分该死地心软了。
他闷声不吭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瓮声瓮气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能力范围内的,我会尽量满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