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观熄擦干了手,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手指微滞。
接通电话的瞬间,他沉静地直接开口:“徐总,有什么事吗?”
颜铃沾着水珠的眼睫一动,扭头好奇地看向他。
电话那端的徐容,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明显沉默了一下。
“……小周,你现在来公司一趟。”
几秒钟后,徐容终于出声,难掩声线深处的颤抖的激动:“涡斑病的解药……我们终于研究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咪的天
第45章 度假
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实验区域内。
颜铃的身体远未康复,周观熄实在拦不住他一同前往的步伐——按捺不住的兴奋化作了身体机能运转的燃料,他呼吸急促,衣袍翻飞,迫不及待地刷开一扇接一扇的门,最后近乎飞奔起来。
直到后领被周观熄拉住,手中的工牌也同时被抽走:“控制好你现在的情绪,否则我不会让你进去。”
颜铃急不可待,伸手去够他手中的工牌:“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激动,我控制情绪,慢慢走可以了吧?”
周观熄轻叹一声,替他将最后一扇门刷开。
门后,研究员们乌泱泱地于培育室内聚成一片,每人眼下的乌青都难以掩饰,然而每双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泛着灼热光彩。徐容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低着头,正失神地注视着桌面上的东西。
她循声朝二人所在的方向看来,像是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般,释然地笑了一下:“你们来了。”
颜铃的喉咙发干:“解药……成功了?”
徐容深呼出一口气:“我想是的。”
“我们之前发现,被颜先生你复苏和催生过的作物,其基因靶点往往会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保护,不受涡斑病菌的侵害和修改。”
徐容解释道:“最终,我们在你提供的血液和唾液中,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是提供这种靶点保护的关键。”
“这种物质的含量极微,并且在外的活性很差。”她说,“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终于定位到它,经过大量的各种实验,终于找到合适的条件,才将它分离提取了出来。”
她侧过身,将桌上的东西轻轻推到颜铃面前——一支小小的密封管,正静静躺置于烟雾缭绕的干冰盒中。
徐容向身旁的助手颔首,培育室内的灯光暗了下来。
颜铃喃喃道:“……好漂亮。”
离心管中的液体,在日光下是透明的无色;此刻灯光沉暗下竟如苏醒一般,流转出一种浅薄荷般的荧光色调,在缭绕的乳白色的雾气中温柔漾开。
徐容也感慨道:“是啊。”
在场无人不被这梦幻的美丽惊叹,唯有周观熄神情始终冷静,望着徐容的侧脸:“但归根结底,这种物质来源于他的唾液和血液,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解药’,不是吗?”
徐容回过神来,着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因此这段时间,我们全力以赴在实验室中尝试,复现并小批量生产了这种物质。”
助手适时呈上一个新的干冰盒,上面放置着十几支荧光颜色相似的淡绿试剂。只不过相比于颜铃血液中提取的那管,荧光强度肉眼可见地微弱了几分。
“结构虽然难以达到完全一致,但是就在刚刚,我们又完成了一批最新的测试验证。”
徐容说着,手持滴管,吸取少量管中的液体,轻轻地滴在面前被螺旋白斑覆盖的番茄盆栽上。
卷皱干涸的枝叶缓缓舒展散开,果实上大量的涡斑显著淡去。虽未能完全做到像颜铃那样手指轻点、便在顷刻间彻底恢复如初的样子,但也明显传达出了一个信息——它确确实实正在缓慢地康复中。
颜铃眼底瞬间燃起炽热光彩:“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再努努力,研制出和这个小绿瓶一模一样的试剂,然后再生产出很多瓶,分发给整个世界……”
“那么涡斑病的解药,就算是被我们彻底找到了。”徐容接过他的话,同时望向身后始终沉默的周观熄。
周观熄这次并未再开口反驳,许久,他缓缓点了下头。
徐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颜铃的侧脸:“没有你和你的族人倾力帮助,我们不论如何都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如此准确的关键研究方向。谢谢你,颜先生,你帮了这个世界太多太多。”
“我想,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微笑着说。
颜铃脚步轻飘飘地走出了融烬科技的大门。
他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亲眼看看白大褂是怎样将那神奇的物质提取并复制出来的。然而先前消耗过多的身体发出了抗议,起身的瞬间便摇摇晃晃地要往前栽倒。被周观熄不由分说地扣着肩膀,直接带离了研究中心。
刚到门口,周观熄便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说:“徐总还有一些事情要单独交代,你先上车,我马上回来。”
颜铃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恍惚地点头:“你去吧。”
他并没有依言回到车上,而是站在路边,一会儿蹲下身,捧着脸盯着路边仿真花圃看;一会儿又站起身,抬起手,戳戳旁边的虚拟树的粒子树皮。
一想到这些冰冷冷的假作物,即将被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真实植物所取代,他便骄傲不已,为自己帮到了这个世界由衷地高兴。
直到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喊道:“阿铃。”
颜铃嘴角的弧度应声落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带着冷意:“你跟踪我?”
“我没有,我只是……一直在这附近等着,觉得你总会回来。”
颜大勇站在路边。他的手悬起,在空中停滞片刻,又有些局促放下:“可以和我聊聊吗?”
颜铃转过了身——或许是为了躲避媒体,颜大勇还戴着口罩与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他觉得这个人真是陌生得令人发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转过身,加快脚步,像是越过空气一般,径直走向车门。
“阿铃,你为什么会来岛外?你来多久了?”
颜大勇咬了咬牙,穷追不舍地跟上:“你为什么会和这些医药公司的人在一起?而且你——”
“在你走后,他们上了岛。”颜铃说。
颜大勇脸色一沉:“我就知道……他们为了我们的能力,对不对?是他们逼迫你来的,对吗?”
“不算逼迫,我们更多的算是互帮互助。”颜铃语气平静道,“答应合作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我们想要出来找到你。”
颜大勇的嘴唇悄然颤动,却发不出声。
颜铃又说:“我知道他们或许是很危险的人,但从合作开始后,他们给岛上的族人送去了急需的药品,给予了我们实际的帮助。相比之下,他们说的谎话,比你要少很多,不是吗?”
他的话语似针,密而有力地扎进颜大勇的心窝,将他定在原地,难以动弹。而颜铃也并不打算再继续和他周旋下去,伸手拉开了车门。
“你被他们带来这里的时候,应该有人教你,这个世界和社会是如何运转的吧?”颜大勇颤抖着问道。
颜铃的脚步停滞,却没有回头。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船翻了,等我醒来时,行囊丢了,身上一无所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颜大勇沙哑地说:“我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会被呼啸而过的汽车吓得不知所措,也会被光屏海报上活动的人影惊得魂飞魄散。我格格不入,我心惊胆战,却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刚到陆地时的颜大勇,与几个月前的颜铃经历过同样的恐惧,却最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只能偷东西吃。这个世界看起来发达,但作物早已被枯萎的疾病吞噬。他曾引以为傲的捕鱼和耕种技艺在这里毫无用处,他对植物的催生能力,只会引起人群的恐慌。
好在他有一副好嗓子。于是开始在路边卖艺,用歌声换来了第一口饭,赚到了第一笔钱。
后来,他的演唱视频被人上传到网络,随即被公司挖掘。他隐瞒出身,参加选秀,并一举成名。
直到那时颜大勇才知道,原来乐器的种类可以有成千上万种,原来他的声音能被录进光碟,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收获无数陌生人的喜爱与共鸣。他这才明白,除了捕鱼和耕种这样满足温饱的生存技能,人还可以追求另一种更高层次的东西——一种属于精神的追求,名为“梦想”。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把家乡忘掉。他拿着选秀赚得的第一笔钱,去了医院,向医生描述了阿妈的症状,得到的诊断是,阿妈坏掉的眼睛,大概率是源于一种脑内的“肿瘤”。
那并非是靠吃药就可以好的病,需要做一种风险极大将大脑剖开的手术,也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赚到更多的钱。
星途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曾跌入过一次次几乎无法重新站起的低谷。所幸,他遇到了许多爱他的人——全力支持他的团队与始终不离不弃的粉丝,支撑着他向上攀爬,才得以咬牙走到现在。
后来,他与一位作词人相爱结婚,拥有了灵魂伴侣,也刚刚有了孩子。爱情、梦想与事业上的成功,让他的人生前所未有地幸福与充实,这是他在故乡永远无法体会到的生活。
当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金钱与名誉,放慢脚步回望来时路时,才惊觉自己似乎早已把那个小小的岛屿遗忘在脑后。
当他终于拥有可以回到“家”的能力时,自己已在岛外建立了一个更大的小家,也有了更多生命中难以割舍的牵绊。
“我难以抉择,我不敢回岛,因为我不敢想回去之后,要怎样开口和他们说我还要回来?”
颜大勇干涩开口,声音近乎哽咽:“而且后来我想,就算回去了,以长老们那般保守警惕的性格,也绝不可能让阿妈出岛接受治疗,手术归根结底还是做不了,所以我——”
颜铃蓦地笑了出来,肩膀颤动,他最后摇了摇头,讥诮道:“颜大勇,你真的很会给自己找借口。”
颜大勇直愣愣地望着他的脸。
“前一阵子,阿姐来了信,说阿婶在服了这家医药公司给的药后,已经恢复了一部分的视力。”
颜铃说:“她得的病,并不是你所诊断猜测的‘肿瘤’。如果当年你早点回了家,带她出岛诊治,或许她早就痊愈了。”
“真正想回家的人,不管路多难走,哪怕没有路,都会想尽办法地踩出条路回去。”
他说:“你早就用行动做出了选择,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忘本的人罢了。”
颜大勇的双腿一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可是阿铃,在这边的这段时间,你就一点牵挂都没有吗?”
他紧咬牙关,涨红着脸,泪眼婆娑地试图去拉他的袖口:“你在这边生活了这么久,这样好的生活,你真的能毫不犹豫地回去吗?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你难道不想——”
这一次,他的指尖还未来得及碰到颜铃的袖口,整个人便被毫不客气地向后拽开,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江先生。”男人淡淡道,“这里是融烬,请注意您的分寸。”
颜大勇眉头皱起:“你——”
上次在拍摄现场,他便见过这个沉默伫立在阿铃身后的男人,身姿高挑,眉目冷峻,似乎有意收敛着自身的存在感,让人难以辨明其真实身份。
保镖?助理……似乎哪种身份安在他身上都很合适,但仔细琢磨之后,又会觉得哪一种都不大恰当。
颜大勇在名利场混迹了几年,自诩擅长辨识他人身份和背景。眼前的男人,即便衣着足够简约低调,仅是此刻睨视时的轻轻一瞥,气场便让他感到绝不简单:“你究竟是……什么人?”
颜铃并未注意到这边短暂的交锋,他拉开车门,转身上了车。
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他闭上眼,深深呼吸,手指攥紧袖口,用力到指尖发白,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颜大勇的质问仍在耳边回荡。
当然有的,怎么会没有呢?
总能放出水的浴缸,将湿发快速吹干的吹风机,那塞满新奇食物的超市,还有能看到万千世界的电视……这些便利与科技,与他的贫瘠却温暖的家乡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他无法原谅颜大勇的选择,可在某种程度上,却也能共情他不愿回到家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