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晴难掩面上疲色。自涡斑病治愈后,加之徐容主动辞职,堆积如山的采访与会议排至明年;诸多事务迫切需要周观熄亲自定夺,加之度假村建设、岛上基础设施推进,都需要方方面面的协调。周观熄这样长期停留在岛上,无疑让各项工作推进的难度达到极限。
傍晚的篝火晚会上,族人们围着火堆,烤制着香气四溢的甜蕉。颜铃坐到周观熄身边,用竹签挑起微微焦黄的果肉,递到他的唇边。
周观熄低头咬住,便听见男孩闷闷的、毫无预兆地开口:“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的鼻音里藏着明显的不舍。周观熄看得一清二楚,抬手刮了下男孩儿的鼻尖:“处理完一切,我很快就会回来。”
颜铃靠在他的肩上,强撑着打起精神,点了点头,看着鞋底上粘着的沙粒。
颜铃是个占有欲超强的人。他明知道周观熄会回来,也知道周观熄的全部都已经属于自己,他的一切也早已托付给周观熄。偏偏此刻却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难以言喻、无法触及,像心间埋着一根细小却无法忽视的软刺。
一个念头蓦然浮起,荒诞得厉害,却烧得他胸膛又痒又热,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个人商议,看了眼不远处跳舞的颜芙,他随口找了个借口,对周观熄轻声说了两句,便起身离开了。
等他再回来时,只见那三胞胎正团团围坐在周观熄身旁,每人举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棒棒糖,正煞有介事地讲解着什么,隐约听到“然后呢……必须要得到祭司的祝福,还要穿上特别的衣服……”。
见颜铃走近,三小只立刻噤声,小脸莫名地红了脸,对视一眼,窃笑着拔腿跑开了。
颜铃自己心里也揣着事儿,并未在意三胞胎的古怪行径,只是重新坐下。
“我和阿姐说了一下,这一次,我们会和你一起离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阿姐说,她要去参加男明星的见面会,我……我得一起去保护她。活动结束之后,我们立刻回来。”
周观熄静静注视着他的脸,没有追问,只是点头说了“好”。
百货商场内,百年珠宝店Jiecaihh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刘云是店内的金牌销售顾问,正埋头调整店中央展示桌上的花艺——涡斑病难题被攻克后,店里终于得以订来真花布置。大理石桌面上摆着几日前进店的马蹄莲,花瓣因时日已久,边缘泛黄,蔫蔫地低垂在水晶瓶口。
刘云刚联系了花艺师,对方表示下午才能送来新插好的桌花,他只求上午入店的客人们,不要太在意这小小的不完美。
抬头间,恰见一对男女走了进来。
一个身着红裙的明艳女子,以及一个长发及肩、身着浅色西装的秀美男孩——两人的五官是相似的漂亮,瞳孔皆是少见的琥珀色,身后随行着几名黑衣保镖,仗阵俨然像是刚刚结束活动的艺人。
阅客户无数的刘云顿时打起精神,正准备上前,却先听见一段十分奇怪的对话:
红裙女子豪迈地扯了扯胸前的布料:“……这边的衣服怎么布料都这么紧绷?花纹也不够细致,实在粗糙平庸。早知道带针线来,我自己绣漂亮一些了,明天可是要去亲眼见我的十四阿哥呢。”
长发男孩颇有同感地点着头,盯着橱窗里的珠宝首饰:“就是,这珍珠也不及我们那边的十分之一大……”
“二位下午好。”刘云露出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试探着开口,“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年轻男孩应声抬头,双眸清亮:“你好,请问在你们这边,如果与人定情,一般会选择什么饰品作为信物?”
什么叫作“你们这边”?刘云的嘴角茫然抽搐一瞬,但还是保持专业素养,询问了一下对方爱人的性格,
长发男孩羞赧地红了一瞬耳根,但又描述得认真:“他是个英俊、高大、事业很厉害的人,性格有些闷闷冷冷的,但是对我很好,他……”
——原来是一位男性恋人。刘云心中恍然,推荐了几款适合同性情侣、设计与质感兼具的对戒。
男孩儿挑选戒指的态度十分认真。他对价格标签后面的几串零并不在意,只是每一处成色、工艺都要细细比较。好不容易选定了一款,他却忽然抛出了一个让刘云始料未及的问题:“你们这里,可以用电话手表付款吗?”
刘云确实没见过这种场面:“这……手表支付一般会有额度限制,我们更推荐其他的支付方式。”
男孩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从身后保镖手里接过一个布包,低头翻找起来。刘云余光扫过去,只见里百宝袋般地装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做工精致的小本子、各种贝壳海螺,还有几枚形状奇特、他从未见过的水果。
最后,男孩拎出一张卡,不确定地问:“我听说,这个应该也可以付款……对吗?”
刘云的视线落在卡面镶金花纹上,呼吸一窒——他这辈子见过能够拥有这张卡的客户,不超过三个。
付了款,男孩耳根微红,指尖轻轻摩挲着对戒,又认真地询问了许多关于婚戒寓意、婚礼策划、仪式流程等相关的问题。
刘云心中暗自称奇:这样富有的客人,竟连这些社会中基础的婚俗文化都不了解?但他仍端出这辈子最恭敬的姿态,逐一耐心地为这位小财神爷解答。
终于,长发男孩吐出一口紧绷的气,站起身:“谢谢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
刘云脑袋还有些发晕,心想咱们到底谁该谢谢谁啊?这一单的提成,足以抵他整整一个月的业绩了。
当然他表面依旧保持谦逊:“不……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男孩眉眼弯弯地笑了,没有再说更多,离开前,用指尖随意触碰了一下桌上的马蹄莲,然后与红裙女子一同走出门外。
刘云目送二人离开,捂着胸口赶紧和店长报了开大单的喜讯,冷静下来后,将眼抬起,忽然怔住。
是幻觉吗?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那瓶方才还蔫头蔫脑的马蹄莲,竟不知何时生机勃勃地……抬起了头?
颜芙随保镖返回酒店,准备参加第二天的见面会。司机老谭则载着颜铃,驶向城市的另一边。
颜铃今天在商场内满载而归。他换上了那套名为“西装”的岛外衣服,打好缰绳,觉得自己像一个十足纯正的岛外人。西装衬得他身段愈发挺拔,只是在他看来太素净,要是能多绣些漂亮的花纹就好了,他想。
他捏了捏纸袋里的小盒子,只觉心口发烫,悸动不已:“司……老谭,我们要去哪里啊?”
老谭笑着说:“周总吩咐,让我带您回家。”
下了车,颜铃望着眼前那栋小房子看。不是之前那座豪华的大宅,而是他们相识相知的起点,那间先前一同居住的公寓。
他的心跳更快了,再次正了正缰绳,敲了敲门。门一开,颜铃便炫燿地举起手中的袋子:“猜猜,是什么?”
早已接到银行流水提醒的周观熄倚在门侧,从善如流地配合:“是什么?”
“是你们这里的对戒。”颜铃骄傲地给出答案,“周观熄,你听好了,现在我要郑重地向你——”
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落在周观熄身上,那是一袭乐沛族独有的白色族袍,随后视线滑向室内,铺满烛火与鹅黄色花卉的地板,安静而明亮地落在他的眸中,宛如被柔光洒满的海面。
“……你知道,一个人如果亲手对另一个人摆出烛光阵和誓名花,在我们族里意味着什么吗?”几秒钟后,他颤着声线问。
“当然。”周观熄双臂交叠,倚立门前,“这是我用十六种糖果从三胞胎那换来的情报,务求每一个细节分毫不差。”
他同时望着颜铃的眼睛反问:“那你知道,对戒在我们这里,又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吗?“
“……当然。”颜铃下巴微扬,直视着他:“我还知道,应该戴在哪根手指上呢。”
短暂的寂静与空气中流淌,他们望进彼此眼底,几乎在同一瞬脱口说出:“我愿意。”
又是一秒的沉寂之后,两人肩膀轻颤,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因为洞悉对方心里隐秘的不安与摇摆,所以愿意去学习、去适应你世界的习俗,想要把一句承诺化作真正的誓言,想要将短暂的分离化作漫长而不变的永远。
颜铃俯身吹熄誓名花阵最中央的烛火,周观熄将戒指推入彼此的指尖。十指交叠的一瞬,他们交换了一个绵长而安静的吻。
颜铃勾着他的脖子,慢悠悠在满地花瓣中转着圈,憧憬得双眸晶亮:“到时候,我要办好大的篝火宴会,要做满桌的九馥糕,要穿最漂亮的裙袍……可我也好想在岛外再办一场,听说你们这里,婚礼可以在任何地方,那我想在最幸福的米米乐园,和大家一起——”
“都办。”言简意赅,一击即中,典型的周观熄式回答。
颜铃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觉得眼前穿着族中盛装的男人,眉目愈发俊逸。只是可惜,这身衣袍今晚在周观熄的身上,大概停留不了太久了。
他抬手解开自己的领带,套在周观熄的脖颈上,双手一拉,两人的距离便在瞬间缩短:“现在……只差你一句话了。那句话说出来,今晚才算圆满。”
周观熄指尖摩挲着他的耳垂,低声问:“哪一句?”
颜铃没立刻回答,只是低着头,用指尖若有似无地戳了戳他的腹部,像是在给暗示:“米米妈妈会对米米爸爸说的话,十六阿哥对贵妃说的话……你应该会对我、我也会对你说的话。”
明明那么多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可当真正要把那句话说出口时,他却无端地因这直白的肉麻而感到难为情起来。
于是他只是伸手圈住周观熄的腰,将脸贴在男人的胸膛,闷声说:“……算了。”
谁先说,或说不说,又有什么所谓呢?
颜铃微眯起眼,盯着指间微微闪烁的指环,心满意足地沉溺在周观熄的怀中。他想,他真是太喜欢周观熄的胸膛,也太喜欢周观熄的拥抱了。至于那句话,说不说也无所谓了,毕竟答案,他早就那样清晰而笃定地拥有了。
“——我爱你。”
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贴着耳际,周观熄清晰而坚定地交付了他想要的字眼。
颜铃睁大了双眼。
雪夜下的米米乐园、永远在一起的承诺、还有此时此刻耳边这三个意义非凡的字——那些颜铃口不对心的愿望,那些深藏心底从未真正说出口的渴求,周观熄总会用无数种方式,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实现。
从先前的 A级坠落到N级,再勉强升回D级的周观熄,终于在这一刻直接轰然跃升至SSS级,成为颜铃的小小世界里最重要,也永远无法从棋盘上移除的一张独属底牌。
——颜铃攥住周观熄胸前的领带,猛地一拉,抬起脸,在炽热翻涌的呼吸里吻了回去。
第66章 新绿(正文完)
郊区,私人墓园。
墓园原先建于室内,上个月刚完成翻修。昔日模拟景观的幕布已彻底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新栽种的翠竹,郁郁葱葱,翠影摇曳。
登记处的小保安与周观熄打了招呼,注意到他怀中抱着的不是常见的鲜切花束,而是一株栽在盆中的浅黄色百合。
来到墓碑前,周观熄垂眸,又一次看见了那盒从未缺席过的精致点心。
半晌后,他移开目光,将手中的花盆轻轻放在墓碑前。
涡斑病的解药已经成功量产,周忆流当年留下的、那颗被涡斑包裹的种子,也终于得以入土生长。
那是一颗看似再普通不过的百合种子——只不过经过了特殊处理。花开之时,花蕊的正中央,静静嵌着一枚胶囊形状的芯片。
而芯片中储存的内容,正是周忆流当初留下的“十分重要的话”。
“亲爱的哥哥:
好久不见。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让你成功看到了这封信,看来你没太让我失望,这个世界现在的绿意……一定漂亮吧?
吊了这么久的胃口,好像藏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但很遗憾——我想说的,不过是一些无趣又干巴的真心话。
于我而言,有爸妈和你这样的家人,还有小容和那么多珍贵的朋友,人生早已经圆满的不能再圆满。
如果非要说遗憾……大概就是没能陪爸妈到老,没能兑现和阿容一起环球旅行的承诺,也让你的许多时间都浪费我的病上,没能亲眼见证你遇到一个……能够真正让你敞开心扉、做回自己的人。
攻克涡斑病、重现世界绿意,是我的梦想,是大家共同的理想,却唯独不是你的愿望。而我执意选择把它托付给并不感兴趣的你,其实是出于一个比较自私的目的——我希望让你在寻找解药的旅途上,有机会去看看这个世界,去邂逅未知的风景。
去拥有新奇的际遇,去感受生活与人本身的美好;希望你能在途中学会接受别人的爱,也学会将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情感说出口。
在这段旅程中,你一定已经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无论对方是恋人、朋友,还是亦敌亦友的对手,我想,这个人一定让你的心重新鲜活、再度跳动,让你感受到不一样的四季与温暖。
很美好,不是吗?
你的未来,一定会因他或她变得有趣而忙碌。所以,不必再继续履行每两月一次来看我的承诺了。就把将这盆香喷喷的百合留在这里,允许我在天上美美独享我的清闲生活吧。
如释重负的你的妹妹——
周忆流。”
思绪收回,周观熄的视线停驻在百合花微微卷曲的边缘。
万千言语滞于嘴边,最终他只是牵了牵唇角,摇了摇头,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