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骤然失去了温度。
老管家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家少爷,又担忧地瞥了一眼陆珩。
陆珩正要关上车后备箱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侧过头,看向苏秋池。
阳光勾勒着苏秋池柔软的发顶和没什么表情的侧脸,那副冷硬的态度与他毛茸茸的温暖形象割裂得近乎可笑,却又透着一股执拗的倔强。
陆珩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涩意,但很快便隐没了。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只是沉默地完成了关后备箱的动作。
转过身,面对苏秋池,语气平静得出奇,甚至带着一点纵容般的温和,“好。那我先回去。爷爷,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让管家爷爷联系我。”
他甚至还对车里的苏老爷子礼貌地笑了笑,仿佛刚才那句冰冷的驱逐从未发生过。
老爷子干咳了一声,那声音打破了僵持的寂静,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权威。
他坐在车里,目光越过车门,落在显得有些局促的陆珩身上,语气笃定,“小陆啊,照顾我那么久,请你上家里吃顿饭是应该的。”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带着长辈的谢意和挽留,瞬间将苏秋池那句冰冷的回自己家衬得格外不近人情。
刚在车后座坐稳的苏秋池闻言猛地一愣,像是没料到爷爷会突然开口。他倏地抬起头,看向爷爷,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车外的陆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得更紧,将脸偏向车窗另一侧,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对着众人,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情愿三个字,却又碍于爷爷的发话不好直接反驳。
那副样子,像极了被强行顺毛,心里憋着气却又无可奈何的猫。
陆珩将苏秋池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眼底那点涩意悄然化开,染上一点几乎看不清的笑意。
他看向老爷子,态度谦逊又得体,“爷爷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不过既然您开口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这话接得巧妙,既全了老人的面子,又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
老管家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真切起来,连忙打圆场,“是啊是啊,是该好好谢谢小陆先生。快上车吧,外面风凉。”
陆珩点了点头,动作自然地上车,坐到了苏秋池旁边的位置上。
车内空间不算大,苏秋池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存在感。
他依旧固执地看着窗外,但全身的感官似乎都不自觉地聚焦在了那个方向,连空气都仿佛变得有些不同了。
回老宅的路程有半个多小时,车辆平稳地行驶着,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起初,苏秋池还绷紧神经,刻意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全身心抗拒着身旁陆珩的存在。
但连日来的心绪不宁和方才一场情绪波动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车厢内适宜的温度和引擎低沉规律的嗡鸣像无形的催眠曲。
他坚挺的背脊渐渐放松下来,靠在柔软的车座椅背上。
窗外流动的景色逐渐在他眼底模糊失焦,沉重的眼皮一下一下地耷拉,最终彻底合上。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开始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朝着车窗玻璃点动。在一次稍微颠簸之后,它终于失去了支撑,软软地歪向了一侧。
并没有撞上冰冷的玻璃,而是落入了一个温热带着清冽淡香的依靠。
陆珩一直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前方,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关注着身边人的动静。当苏秋池的脑袋歪过来时,他极其自然地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的肩膀成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枕头。
苏秋池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更舒适的支撑,无意识地蹭了蹭,找了个更安稳的位置,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陆珩的颈侧。
陆珩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垂眸,看着苏秋池近在咫尺的睡颜,那双总是带着冷意怒火的眼睛此刻安静地闭着,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嘴唇微微张着,褪去了所有防备和尖刺,依旧柔软。
陆珩的目光变得很深,很沉,像静谧的湖。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未动,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惊扰了肩头这份突如其来甚至带着点讽刺的安宁。
车程依旧,阳光挪移。
苏秋池睡的很舒服,他无意识地蹭了蹭,整个人的重心又向他倾斜了几分。
原本只是礼貌范围内的触碰,此刻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依偎。他柔软的发丝贴着陆珩的肩线,随着车身的轻微颠簸,若有似无地搔刮着他的脖子,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痒意。
车稳稳地停在老宅门前,引擎熄火,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陆珩侧头,看着依旧靠在自己肩上熟睡的苏秋池。
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柔软的发丝上跳跃,睡得毫无防备,甚至微微嘟囔了一下嘴唇,与平日里那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判若两人。
陆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忍。
他几乎想就这样坐着,等他自然醒来。
但前方,司机已经下车,老管家也正绕过来准备搀扶老爷子。
老爷子腿脚不便,下车需要人仔细扶着。
陆珩轻轻吸了口气,不得不打破这份短暂的宁静。
第103章 看你演到什么时候
陆珩抬起手,动作极其轻柔,甚至带着点迟疑,用指尖轻轻拍了拍苏秋池的脸颊。那触感温热而细腻,像触碰一块暖玉。
“秋池,”他低声唤道,声音压得低低的,怕惊了他,“到了,该下车了。”
他的指尖只是短暂地接触,一触即分,仿佛怕多停留一秒,被苏秋池发现,对他生气。
苏秋池在睡梦中蹙了蹙眉,似乎不满这打扰,含糊地哼了一声,非但没醒,反而下意识地往那温暖可靠的来源又蹭近了一点,额角几乎要贴上陆珩的颈窝。
陆珩呼吸一窒,身体再次僵住,拍着他脸颊的手顿在半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管家恰好此时拉开了车后门,看到车内这有些凝滞的一幕,笑了笑,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对着陆珩道,“小陆先生,需要您搭把手,帮我扶一下老爷子。”
这话巧妙地解了围,既安排了事情,又自然地将陆珩从唤醒苏秋池的尴尬任务中暂时解脱出来。
陆珩闻声,立刻收回了顿在半空的手,仿佛被那细微的暖意烫到一般。他定了定神,最后看了一眼依旧靠在他肩上,对此毫无所觉的苏秋池,极其缓慢地挪开身体,确保不会突然惊动他。
失去依靠的苏秋池脑袋歪向一边,眼看就要磕到车窗框上。
陆珩眼疾手快,迅速又轻巧地用手掌垫了一下他的额角,缓冲了那一下磕碰,才真正抽身离开。
他快速下车,绕到另一边,和老管家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老爷子的手臂,助他稳稳地从车里挪到轮椅上。整个过程,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但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车内的动静。
苏秋池在那一磕碰和骤然消失的热源中,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他透过车窗,眼神还有些刚睡醒的迷蒙,看着车外,陆珩正微微弯着腰,虚扶在老人背后,神情专注而耐心,配合着老管家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老爷子从车里搀扶到轮椅上。
那姿态,恭敬又体贴,甚至带着点与他本身气质不符的老实巴交。
阳光勾勒出他认真的侧脸轮廓,却莫名地,与苏秋池记忆中的某个影像重叠,然后尖锐地割裂开来。
从前的陆珩怎么可能这么低声下气?
记忆里的那个他,永远是矜贵,带着几分不易接近的傲慢。他何曾需要,又何曾会这样细致入微地去照料一个人?
哪怕是逢场作戏,也带着一种游刃有余居高临下的姿态,绝不会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做得如此真切。
可现在窗外这个人,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小心谨慎的模样,仿佛他天生就该做这些,仿佛他本就如此温和谦逊。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攥住了苏秋池的心脏,说不清是讽刺和困惑,
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凉的清醒。
他盯着陆珩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试图从中找出伪装的痕迹,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勉强和不耐。
一丝一毫都没有。
苏秋池猛地推开车门,冷风灌入,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几步绕过车尾,走到轮椅后,声音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语气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硬,“我来。”
他从陆珩手中夺过了轮椅的推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指尖甚至不经意地擦过了陆珩尚未完全收回的手背,带来一瞬冰凉的触感。
陆珩动作顿了一下,顺从地松开手,退开半步,给他让出位置,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苏秋池避开他的视线,双手握紧冰凉的金属推手,指节微微泛白。他推着爷爷,目不斜视地朝着老宅厚重的大门走去,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将身后那个让他心绪不宁的人彻底隔绝在外。
轮椅碾过地面的细微声响,和他自己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老管家看着陆珩,脸上堆起慈和又带着几分调侃的笑容,他压低了些声音,像是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走吧,陆少爷。”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向那扇气派的朱漆正门。
“前两年这时候啊,”管家语气悠长,带着点感慨,“您来送东西,还只能委屈您从那边的小偏门进出呢。”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眼不远处那道不甚起眼的侧门,“您看今年,这不就能堂堂正正走正门了不是?进步大着呢。”
这话说得轻巧,甚至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戏谑,但落在耳中,却清晰地丈量出了这两年多光阴里,某种看不见的微妙变迁。
从被防备排斥的外人,到如今能被老爷子亲自开口留下吃饭,甚至登堂入室的客人。
陆珩顺着管家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扇偏门,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随即收回视线,对着老管家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温和又略带谦逊的弧度。
“是老爷子宽厚,”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得意或怨怼,只是坦然接受了这种变化,并将功劳轻巧地归给了屋内的老人,“也是托您的福。”
他迈开步子,从容地踏上了通往正门的石阶,步伐稳健,没有丝毫迟疑。
苏秋池推着轮椅,脚下的青砖路并不十分平整,年代久远的砖块之间缝隙深浅不一。
老爷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轻轻拍了拍扶手,声音苍老却温和,“小九,慢点儿,不着急。”
苏秋池抿了抿唇,刚要应声,手下却猛地一沉。
一声沉闷的磕绊声响起。轮椅的左侧小轮子不偏不倚,正好陷进了一道较宽的青砖缝里,卡得死死的。苏秋池下意识用力向前推,轮椅只是发出轻微的吱嘎声,纹丝不动。他又尝试向后拉,轮子像是被焊在了砖缝里,依旧动弹不得。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他的脸颊微微发热,刚才还气势十足地从陆珩手里夺过轮椅,转眼就出了纰漏。
“怎么了?卡住了?”老爷子侧过头问道。
“没事,爷爷,一点小缝隙。”苏秋池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双手更用力地握住推手,准备用蛮力将轮椅抬出来。
一道身影无声地快步上前。
陆珩已快步上前,来到苏秋池身侧,蹲下身去。
他没有看苏秋池,目光专注地落在卡死的轮子上。伸出双手,一只手稳稳托住轮椅车架的底部,另一只手则精准地握住那陷入缝隙的轮子外侧框架。
“别硬抬,会惊到爷爷。”陆珩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事实,“我数一二三,你稍微向前使一点劲,我这边向上抬同时往后带。”
他的动作专业而自然,仿佛处理过无数次类似的情况。那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放在金属轮架上,与冰冷的材质形成对比,却透着一种可靠的力量感。
苏秋池僵在那里,看着陆珩蹲在他脚边,为他造成的麻烦进行补救。
陆珩的头发被微风拂动,阳光洒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他专注的神情,仿佛眼下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头等要紧的任务。
这与记忆中那个连弯腰捡东西都带着几分疏懒矜持的陆珩,再次尖锐地割裂。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