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正因如此他选择了放弃,因为这封信里只是记录了一个个名字,以及和名字对应的地址——那些名字也出现在行李箱中那些同样充当骨灰盒的防毒面具罐上。
除了信纸,这个信封里还有一张仅仅巴掌大的黑白合影。
德拉甘就在这张合影角落的位置,他和其余十几个人一样穿着国际旅的制服,他们在拍下这张照片时曾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唉...
卫燃重重的吁了口气,将这张合影重新用信纸包裹好塞进了信封,随后还给了米洛什。
“我准备去罗马尼亚”
米洛什将装有德拉甘骨灰的防毒面具罐放进了那个残破的、同样放着其他防毒面具罐的行李箱中,“卫,我带来了牧羊人炖菜,一起吃点吧,等吃过之后,我就准备出发了。”
“你...你还会回来吗?”卫燃问道。
“会回来,我肯定会回来的。”
米洛什说着,已经从他的挎包里翻出四个搪瓷盘子和四把餐叉摆在了行李箱上。
紧接着,他又打开了保温背桶,用里面的长柄勺子给四个盘子里都装满了带有浓稠汤汁的牧羊人炖肉。
紧接着,他又从挎包里翻出一包面包片也摆在了破破烂烂的箱子上,并且拧开水壶,给卫燃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幕天席地而坐,拿行李箱当桌子的卫燃和米洛什却都没有什么食欲。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这一次,卫燃主动开启了当初他觉得不吉利的话题。
闻言,米洛什摇摇头,心不在焉的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食物说道,“没什么打算,我可没想到我能活到现在这个时候。”
咽下嘴里的食物,米洛什一如既往的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汤汁,“我的家人都没了,又不用打仗了,我什么都不会,以后大概会做个牧羊人吧。”
“不考虑做个猎人吗?”卫燃指了指放在旁边的步枪问道。
“那把枪是拿来打纳脆的”
米洛什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上早已愈合的伤疤,“能做个牧羊人我就满足了”。
“你等我下”
卫燃说着,已经起身走进了地下室,取出防毒面具包从里面掏出了蚊香筒。
将这蚊香筒里的蚊香和防潮的石灰包全部倒出来,卫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还好,这蚊香筒里依旧放着当初得到的时候就放在里面的两块金板。
将这两块沉甸甸的黄金倒出来,卫燃重新收好了蚊香筒等物,一手拿着一块金子走出地下室,将其递给了瞪圆了眼睛的米洛什。
“拿着吧”
卫燃直接塞到了对方的挎包里,“米洛什,战争已经结束了。
如果你真的愿意做个牧羊人的话,就卖掉其中一块换个牧场和一支羊群吧。
你已经到了该组建家庭的时候了,把另一块卖掉,然后找个你喜欢的女人生几个孩子吧。”
“你...”
“这是德拉甘还活着的时候的愿望”
卫燃胡诌道,“这两块黄金也是他缴获的,既然你活下来了,就替他去过他想过的生活吧。”
“这是他的愿望?”米洛什狐疑的看着卫燃。
“没错”
卫燃认真的点点头,“是他想过的生活,也是我想过的生活,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米洛什,过好自己的生活,这不比之前的战斗简单多少。”
“你呢?”米洛什问道。
“我啊”
卫燃无视了周围弥漫而起的浓郁白光,微笑着说道,“我是个国际主义战士,我的战斗还没结束,我的国家这个时候还在打仗呢,我该去结束另一场战争了。”
“活着回来”
米洛什站起身,敬了个礼说道,“等你的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喝一杯。”
“那就说定了”
卫燃同样抬手还礼,任由白光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还有机会喝一杯吗?
在卫燃的等待中,白光渐渐消失,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时,他就站在一座颇为漂亮的石头房子面前。
齐胸高的院墙里种着不少白色的蔷薇花,不远处的位置,穿着一条背带劳动裤的米洛什正在忙着擦拭一辆大红色的尊达普挎斗摩托。
在他的旁边,一个看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正在露天的烤炉边忙着烘烤面包,同时还在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没有急着敲门,卫燃取出相机举起来,朝着他们按了一下快门。
或许是因为狙击手的敏锐,就在镜头对准他们的时候,米洛什便下意识的扭头看了过来,并且立刻认出了卫燃,他那张残存着伤疤的脸上,也浮起了灿烂的笑容。
“卫!是你吗?!”
米洛什丢下手里的抹布,直起腰的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喜的欢呼。
“是我”
卫燃将相机挎在脖子上说道,“看来我没找错地址。”
“快进来!”
米洛什连忙跑过来打开了院子的门,和那个满手面粉的姑娘一起将他让进了这座小房子布置的格外温馨的客厅。
“太好了,你还活着!”
米洛什不等卫燃坐下便高兴的说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们国家的战争结束了吗?”
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墙上的1949年的日历,卫燃笑着点点头,“结束了,刚刚结束,所以我来找你了,看看你过的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
米洛什说着,将坐在身旁的那个一脸温柔的姑娘介绍给了卫燃,“她是我的妻子,她叫弗洛丽卡,我们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你好”
弗洛丽卡伸出手,大大方方的和卫燃握了握手,同时自我介绍道,“我还是德拉甘的妹妹”。
“你是他的妹妹?”卫燃松开对方的手,惊讶的看着她。
“没错”
弗洛丽卡点点头,“我们一直以为他已经牺牲在了西班牙,直到...直到米洛什找到了家里,我们才知道他一直在战斗。”
“所以你们...”
“我把他的那些伙伴都送回家了”
米洛什说道,“我是最后送德拉甘回家的,当时...当时他的家里就只有弗洛丽卡了,她...”
“当时我本来准备自杀的”
弗洛丽卡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平淡的说道,“当时这座房子已经被毁了,我的爸爸妈妈也已经死了,我也结束了在游击队的工作,我...”
“要看看德拉甘留下来的照片吗?”
米洛什转移了话题问道,显然并不想让他的妻子弗洛丽卡回忆那段往事。
同样,即便这个姑娘不说,卫燃也知道,那是战争结束之后的绝望。
一家人只有自己活下来的绝望,当初米洛什也曾在战争结束后品尝的绝望。
在胡思乱想中点点头应下了米洛什的邀请,弗洛丽卡也起身从不远处的书桌上拿起一本相册放在了桌子上,一页页的翻看着里面那些照片。
在这本相册里,他找到了不少自己亲手按下快门拍下的瞬间,但此时此刻,却都归结为了德拉甘的作品。
又或者,那本就是德拉甘的角度才能看到的战争,卫燃只是帮他按下了快门罢了。
“去年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德国人。”米洛什在卫燃翻动相册的同时说道。
“德国人?来这里?”卫燃抬头问道。
“在贝尔格莱德”
米洛什解释道,“去年我带弗洛丽卡去了贝尔格莱德,去了德拉甘牺牲的地方,然后我遇到了那个德国人。”
见卫燃抬头看向自己,米洛什叹了口气,“他说,他叫汉斯·舍费尔,他...”
“舍费尔?格哈德·舍费尔的那个舍费尔吗?”卫燃皱着眉头问道。
“没错,格哈德·舍费尔的那个舍费尔。”
米洛什苦涩的说道,“他在找他的父亲,他是从集中赢侥幸活下来的,他问了很多人,才知道他的父亲阵亡在了贝尔格莱德。”
“他...”
“当初我们夺回贝尔格莱德之后”
米洛什说道,“我在火化了德拉甘之后,顺便也火化了那位医生。”
“你送他回家了?”卫燃问道。
“我只是送到了汉斯·舍费尔的手上。”
米洛什帮忙翻了几页相册,指着一张他和一个仍旧留着普鲁士榛子头的高瘦男人的合影说道,“那就是汉斯,他的妈妈被认定为犹太人死在了波兰,他侥幸活了下来。
他也没有任何的家人了,就像我和弗洛丽卡一样。”
“他...”
“我不知道”
米洛什摇摇头,“我本来打算把他父亲的配枪还给他,但是他说,他的妈妈就是被那样的武器杀死的。
然后他就走了,带着他父亲的骨灰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万幸,战争总算是结束了。”弗洛丽卡揽住米洛什的胳膊说道。
“是啊,万幸,战争总算是结束了。”卫燃跟着叹了口气,没有庆幸,只有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