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一阵缓一阵紧,每每裹挟着落梅缤纷,洒在两岸积雪的清澈山溪里。
刘备还特地让人在山溪边挖了一道侧沟,把溪水引出来拐一个弯再注回去。沿岸砌上石头,铺上席案,还在每个位置上放了炭盆烤火,冬天户外也不觉寒冷。
因为小沟里的落差坡度远远小于主干流,引出来的水流速非常缓慢。把那种又大又浅的带耳木碗倒上半碗酒,丢到水里,就会漂浮着往下流,谁捞到就能喝。
下游出口处还有两个侍女手持网兜守着,如果流过头了没人捞,侍女就负责用网兜把羽觞捞起来。
诸葛瑾看了这个架势,倒也有些印象,知道这是“曲水流觞”。但他穿越过来这两年,似乎还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也有些好奇。
一旁的诸葛亮见状也是诧异不已,笑着问:“世人皆选三月上巳、春日和暖之际曲水流觞,主公为何选寒冬飘雪之日?”
刘备箕踞坐在铺了垫子的大石头上,拿拨火棍一指诸葛亮面前的炭炉:“每席皆有炭炉,大丈夫难道还畏寒不成?便是没有炭火、热酒,也该踏雪寻梅,何况如今有酒有肉,可惜三弟不在。”
张飞和赵云是留在江北戍边的,太史慈回了豫章,戒备黄祖。所以眼下芜湖城内主要将领,也就关羽和甘宁。
好在甘宁也是豪爽洒脱、性好华服之人,这点跟刘备很像,都喜欢穿得很华丽很骚包,搞点儿有仪式感的享受。请他踏雪寻梅曲水流觞,他也并不怕冷,反而兴致极高,颇觉新意。
武将们都不怕冷,诸葛兄弟和鲁肃也只能凑得离炭盆近一点,多喝热酒驱寒,不能示弱。
诸葛瑾唯一的要求,只是让人在席位上插了一柄大纸伞,就跟后世沙滩上的遮阳伞一样,防止雪直接飘进锅里。刘备看了后,觉得挺风雅,也就有样学样,一人一把。
酒过三巡,刘备随口问起:“子瑜的巧思,我也是见识已久,犹记得两年前,我军寒冬之际军粮匮乏,子瑜想出了流刺网捕鱼,收获暴增十数倍,一举解决军粮短缺。
如今又是冬季缺粮,大军无所事事,可有想到什么别的巧思,补益耕战?日子真快,短短两年多,子瑜也是县侯了,倒也不至于让你亲自操持,能有些奇思妙想,启发下面的能工巧匠便好。”
诸葛瑾这几天休假,放空了神思,倒也确实冒出了一些灵感。
于是他一边从溪水中捞起一个木质羽觞,喝了一杯上游刘备刚刚亲手煮沸后漂下来的热酒,一边组织语言。
因为下雪的关系,木碗泡在冰冷的溪水中仅仅漂了十几秒,刚刚才滚沸的热酒,到诸葛瑾手上时,已是其酒尚温,正好入口。
“我军来年开春,便要进攻黄祖,愚以为,趁着这几个月,有一件事倒是该尽快去做——前番攻皖城、合肥时,我军便用了刘晔刘子扬所改良的投石机,以摧破楼橹垛堞。
不过当时时间仓促,也只是给投石机稍稍改良了砲梢,又增加了护盾以遮蔽箭矢,并且加装了投掷大把碎石的网兜。这种投石机,还是不够灵巧精准,我已想到一些思路,即日可整理出来,让子扬潜心钻研,力争来年攻黄祖时能用上。
夏口被黄祖经营已逾十年,期间从未易主,城池坚固远胜于皖城。皖城虽也坚固,但毕竟是多次被攻破,当年孙策破陆康时,就破坏了不少设施,刘勋也未能恢复其全盛。
而且黄祖擅用强弩狙杀敌将,当年孙坚便是被黄祖射杀。我军不得不防,必须造出能在远距离上摧毁城头设施器械之物,新投石机防盾也要进一步加强,要能防住床弩。”
诸葛瑾不太想亲自参加攻打夏口的战役,主要这种攻坚战也没他这种谋士发挥的空间,完全是战前准备工作做得好了,就能顺利破城。战前准备不足,再多谋略也没用。
虽说黄祖的兵力肯定是不够刘备看的,但他如果死守城池,那也确实棘手——历史上孙坚、孙策、孙权攻了多少次黄祖?哪怕江东军的水军极为犀利,前后四次每次都能击溃黄祖的水军。
但前前后后花了十五年、孙家三代诸侯,才攻破夏口城池,之前每次都是灭完水军后攻不破城,不得不撤。
黄祖这人仗着强弩守城的经验还非常老到,十五年里孙家前三次攻打他,第一次射杀了孙坚,第二次射杀了徐琨(孙坚的外甥,孙策的表哥),第三次射杀了凌操。
这次刘备军按计划,打黄祖并不需要顶级谋士督战。随军谋士也只需要身在豫章郡的、此前一直负责提防黄祖的庞统。
这本来也是给一直帮诸葛家守家的庞统一个立功表现的机会,以便从“豫章郡丞”的位置,挪到刘备的车骑将军幕府中,担任直属幕僚。
但诸葛瑾总担心以庞统这样的“吸箭体质”,和黄祖这种“射将体质”,自己要是不做点准备工作,总是不太吉利。
所以攻城武器肯定是要改良的,强攻之前先把城头床弩、楼橹砸砸烂。
还要战前打预防针,禁止庞统靠近督战,而且要给庞统里面时时刻刻多穿一套铁环锁子软甲。
而作为听众的刘备,当然不会知道“未来黄祖原本还能射杀徐琨和凌操”的战绩,但仅仅只是听到“孙坚”这个教训,也已经足够引起他的重视。
那可是孙坚呐!黄祖当年那一弩,说是直接改变了南方荆、扬两州的大局,都不为过的。
“黄祖强弩之名,果然如此犀利么?确实不得不防。子瑜,你想到任何对策,只要是有助于对抗黄氏强弩的,无论需要什么资源,都尽管说便是。不要担心钱粮,我一定全力支持!”
刘备神色凝重地表了态,一边又亲手舀了几觞滚沸的热酒,丢到溪水中漂流。
诸葛瑾便顺着话题继续侃侃而谈:“投石机的改良,我自会想办法,倒是不用太多资源,只要多调拨一些机巧匠人即可。
我另想到的一个努力方向,便是争取改良一下我军的铁甲,若能有更好的钢料,纵然昂贵难以普及,但是给将领们都换上,也能多多少少防止黄祖强弩狙杀。
只是此事未必数月之内能成,需要从源头抓起。我此前虽多有工巧创新,也都在机括精巧上下功夫,对于锻造冶铁,实不在行,手头也缺乏擅长锻冶的能工巧匠。”
刘备闻言摸了摸胡子:“说起这个,我倒是有人选可以供子瑜驱策——当年我起兵时,便有能工巧匠,为云长打造了偃月刀。后来我在涿郡、中山数年,也有延揽其族人子侄随军,其中多有手艺不凡者。子瑜若能与他们交流切磋,或许能有收获。”
第171章 年仅弱冠的蒲元
诸葛瑾虽然已经来了两年多,但他原先一直没关心过刘备军中的日常军械打造事务,毕竟诸葛瑾的事情已经那么多了,哪能面面俱到。
此刻得知刘备军中本就有不少随军的能工巧匠可以调遣,诸葛瑾也就更有把握了,当即表示回头就跟工匠们梳理一下,拿出一个规划来。
心情放松之下,诸葛瑾又随手从溪水里捞起一个木质羽觞,若有所感地说:
“如若能和名工巧匠切磋,提升冶铁之术的温度,说不定还能顺带造出色泽更明亮些的陶瓷,以后曲水流觞,就可以漂瓷觞,不必用木觞了。”
刘备也是素好华服美器,正在兴头上,听诸葛瑾提起这一茬,便好奇追问:“哦?子瑜可是试过了?能造出什么颜色的陶瓷?如今那些亮土黄的釉色,实在是看着败兴,跟直接拿着土碗喝酒相比,也就是光泽了一些,还不如用木觞。”
木头的颜色虽然也是以黄色居多,但汉朝的达官显贵如果用木器喝酒,极少会用原木色的。
都是额外给觞、盏内部上朱漆,外面上玄漆,本质上属于“木质漆器”,这就漂亮的多。《三国演义》电视剧里也经常出现这种红黑色木质刷漆的道具,后世看官应该都不陌生。
相比之下,汉朝的原始瓷虽然也勉强算瓷,但颜色就跟20世纪农村土水缸表面那种土黄色发亮的釉一样,实在是很丑。
而且汉朝给陶瓷再上色、彩绘的技术也非常原始,不像后来隋唐有“唐三彩”的技术,也就没什么有钱人用于喝酒吃饭了。
面对刘备的随口追问,诸葛瑾也没什么保留,显摆道:“我在豫章鄱阳县时,确实让人反复试过,把如今烧陶瓷的窑温再提升一些,能烧出青灰色的瓷,只是那实验的窑很不稳定,价钱不菲。
此番若能和锻冶的能工巧匠切磋,造出温度更高的窑炉,无论冶铁还是烧瓷,都可以受益。不过这些玩意小道,造出来也只是奢侈玩物罢了,最多换些钱财,倒是没什么大用。”
刘备军如今是不太缺钱的,诸葛瑾去年夏天开始,在豫章的鄱阳县和丹阳的春谷县大开铜矿,以他的化学知识底蕴,开采起铜矿的效率,以及冶炼铜的效率,当然远超古人。
所以春谷的铜陵铜矿在一年半之后,已经轻轻松松达到年产铜二百多吨的程度。鄱阳那个后世的德兴铜矿,更是年产已经突破三百吨。
按照历史记载估算,铜陵在增长到年产三五百吨精铜后,就会迎来极限(历史上铜陵在两千年的帝制时代里,累计产铜60多万吨,平均一年300吨,从秦朝到明朝一直有稳定产出),
德兴铜矿的潜力更是非常巨大,远远没摸到其极限。
按照目前一年五百多吨铜来估算,每公斤大约铸钱三百枚,一吨三十万,总计就是每年一亿五。
当然这笔钱并不用全部上缴,一来开采就需要大量的投入,前两年修路凿航运险滩就花出去很多,铸币也要成本。
而且德兴铜矿是诸葛玄这个豫章太守直辖下的,铜陵铜矿是诸葛瑾这个丹阳太守直辖下的。综合算下来,给刘备上缴三成铸好后的铜钱,剩下七成作为开矿成本和基建投资,以及诸葛家的提成,这是双方约定俗成好的。
以后基建投入回本了、不用再投资扩大再生产了,可以再调整分成比例,比如五五开。
相比之下,刘备现在缺乏的反而是花钱的渠道,东边跟孙策关系紧张,西边跟黄祖关系也紧张。没法用钱去刘表、刘璋处买战略物资,想买军粮都没处买。
钱就只能先囤着,指望明年太史慈随军打完黄祖后,派去东莱跟袁谭联络,把辽东海贸航线打通,问公孙度买辽东战马。
到时候,太史慈去东莱的事儿,也能跟刘备劝诱袁谭南侵臧霸、抢夺琅琊沂东地区的交涉行动结合起来,相辅相成,互相促进成功率,让袁谭更愿意松口提供便利。
所以刘备眼下对于所谓的“青瓷赚钱”也不是很急迫,只是作为一个冶金科技提升后的副产品,稍微步一着闲棋即可,现在有钱也没多少地方花。
众人借着曲水流觞的兴致,又聊了一会儿冶铁和烧瓷,天色已晚,这场雅集总算是要结束了。
临了时分,诸葛瑾已拿到了他所需的全部资源,不需要再协调什么了。
不过诸葛亮还是见缝插针,又提出了一项内政方面的新建议,顺便请刘备点头。
只听诸葛亮建议道:“主公,在下偶发奇想,不知是否合适,想请主公定夺——因为我军计划明年要在广陵接收曹操破吕后,南逃的彭城、东海、琅琊等地徐州百姓。
所以这个冬季农闲,广陵那边蒋济、胡质还在积极以工代赈,进一步整顿圩田和治理盐碱。以便明年徐州北部流民来了后,能尽快分配到新田。
整顿圩田只需要普通民夫人力即可,而治理盐碱的办法,按家兄此前所议,似乎是靠到近海诸岛挖掘鸟粪磷石为肥,以酸治碱,比自然冲刷治理要见效快得多,还能极大增加田地肥力。
此法子仲在东海已经竭力施为,糜家的海船如今都在近海摆渡,运回一船船鸟粪磷石,只是这常年滞留海岛挖石的苦差实在缺人肯干,哪怕比照普通徭役征发翻倍算役期,也没人愿意干这么苦的事。
子仲来书向我请教解决之法,我也一筹莫展,最后思得一法,能否请主公如今暂缓执行扬州各郡和广陵郡的死刑,把死罪重犯改为终生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挖粪石至死。
其余笞杖等刑,也可改为在与世隔绝海岛上挖粪石若干年。徒流刑中的城旦、鬼薪等重劳役刑,也可灵活调整。至于司寇、隶臣妾等轻徒刑,可不做调整。”
诸葛亮提到的鸟粪磷石,就是后世众所周知的天然磷酸盐矿肥。
后世很多人印象里觉得,鸟粪石最有名的是那些南太平洋群岛,比如瑙鲁国曾经号称全国靠鸟粪石维生(但现在已经挖光了,重新变成了穷逼之国)
但事实上,只要知道鸟粪石的原理,就不会诧异于为什么所有海岛多多少少都容易有鸟粪石——因为海鸟需要一个栖息地,只要在岛上落脚,当然会有鸟粪。
只是瑙鲁那种极端环境,方圆上千公里没别的落脚地,于是千万年来数百万平方公里海域内海鸟积累的鸟粪有几十米厚,最后供全世界磷酸盐化肥厂挖了三十年才挖干净。
而汉末的时候,哪怕是后世连云港所在的那个海岛,也还是有鸟粪石的,只是因为离岸太近,所以积累不会那么多,估计整个岛也就平均几尺厚,地上随便挖掉一层土就是肥料。
(注:汉朝时,如今连云港市区所在的地方还是一个海岛,后来宋明时因为苏北海岸线往外扩张,黄淮淤泥堆积才跟陆地连为一体,所以当时人写小说,才会认为“花果山”是一个海外岛屿。与连云港一样情况的黄海近海小岛,在汉末还有好几个,后来都变成了苏北陆地的一部分。根据地质考察,这些地方当时都有积累千万年的鸟粪石可以开采,只是量很少。)
但是以汉末人工挥铲子挖掘的低下效率,没有挖掘机可用,挖个几十年还是可以的,这都是此前千万年大自然的馈赠、积累。几十年后天下早就统一了,挖光了也无所谓,也不需要这点资源来撑国力了,本就是特殊时期救救急的。
刘备并不知道被关在无人海岛上日夜挖粪石有多么凄惨,所以原先也没当回事。
听了诸葛亮的转述,还看了糜竺送给诸葛亮问计的诉苦书信,刘备才意识到这种苦役的苦逼程度远超自己想象。
所以他仅仅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这个诉求:“既如此,即日起逐步减少普通无辜百姓去东海诸岛挖粪石的徭役,改用重罪刑徒。
还可以把几个月前俘虏的袁术军屯田兵,挑出死硬不服的,送去海岛上改造。”
诸葛亮记下了这条命令,回去后自会安排户曹和刑曹执行。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随着天色全黑,这场曲水流觞雅集终于结束。众人在梅庄歇宿,来日再回芜湖。
刘备关羽甘宁那些人自去抵足而眠、达旦夜饮喝下半场。
诸葛瑾诸葛亮鲁肃这些文雅之人,当然不会参加这种活动,他们酒量也不行,一人一间独立客房,自有侍女照料起居。
……
数日之后,诸葛亮所请求的政令已经发出。
诸葛瑾回到芜湖城内后不久,刘备也把他所需要的冶铁锻造名匠找来了——确切地说,是刘备给了诸葛瑾一个地址,正是芜湖城内一座新改造不久后的大型铁铺工坊,诸葛瑾要见的匠人,所需的生产设备,那里应该都有。
诸葛瑾便带着护卫,亲自策马按地址找到那里,亮明身份,然后就看到一个少年工匠出来迎接。
看到对方如此年轻,估计也就跟诸葛亮差不多,比自己还小些,诸葛瑾不由诧异:“主公说的便是你么?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工匠对诸葛瑾拱手一礼:
“在下蒲元,拜见将军。我伯父才是此间大匠,我只是助手,将军别看我年轻,但也略懂锻冶诀窍,伯父年老耳音不太好,问对难免失礼,将军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也是一样的。”
诸葛瑾听说他就是蒲元,倒是稍稍放心了些,不再因年龄而担心。这蒲元历史上可是淬火工艺的高手,对于钢质兵器的最终表面硬化处理,做的非常好,有超越前人的开创之处。
他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所以十五年前给关羽打青龙偃月刀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孩,什么忙都帮不上,当时动手的肯定是他伯父了。
诸葛瑾便微微点头,让蒲元带他进去。
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座热气蒸腾的大院中,露天就可以看到一丈多高的熔炉,还不止一座。一群精壮的大汉,扛着一个个装满了铁矿砂和木炭的竹箕,从熔炉顶上的口子,往里一箕箕地倒原料,铁矿砂和木炭分层放,顺序不能错。
而熔炉底部有个出料口,口子上有一个导流槽。工匠算好进度,不时打开一下出料口,用一口坩埚接着,就能看到少量的生铁水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