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孙卲回报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许都近况,在刘备脑海中原本如一团迷雾、乱麻,根本找不到一个提纲挈领的理解抓手。
被诸葛亮这样强行梳理之后,刘备总算抓住了一根总纲:曹操在用名分换外交优势,而袁绍在用外交优势换换名分。这两个交换的介质,就是时间。
但是,即使理解了这条总纲,刘备仍然觉得有些不合理,因为他没看出来这两个方面的权衡,有什么必然的“交易关系”。
换言之,这种交易,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吗?
刘备也不想显得反应太慢,所以特地先靠自己的脑子想了一会儿,最后实在是想不明白,只好反问:
“先生此言,实在还有一点难解之处:为何先生铁口直断,说袁绍用延误战机、坐视曹操拉拢更多盟友的代价、就能换取到将来更好的大义名分呢?
如果我是曹操,我既利用这些时间拉拢盟友,又不给袁绍找到新的开战口实。几个月后,当我布局完成时,袁绍却没有捞到新的借口,那我不是纯赚?袁绍不是纯亏?”
诸葛亮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刘备居然还在这么基础的地方纠结,于是立刻应声回答。
这种感觉,就像是老师上课的时候,某些过于众所周知的解题证明过程直接省略了,一句“显而易见”就带过。但坐在下面的学渣却傻了眼,根本没理解这哪里“显而易见/众所周知”了。
只听诸葛亮熟极而流地说:“只要袁绍想换,当然能换到。因为曹操眼下为了拉拢更多的人,势必乱开条件,导致人心不公,不能持久。许都内部,也必然积累怨望,出现很多原本朝中老臣的反对。
当年吕布能因满宠下狱太尉杨彪,便兴兵清君侧,还一度成功了。袁绍能打着讨伐杨丑的旗号,以麹义这颗棋子投石问路,占据河内。
有了这两个先例在,以后只要曹操再对朝中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下手,天下有实力的外镇诸侯,都会有样学样的,曹操其实已经永无宁日了。
只要再出现一次曹操对德高望重者的清洗,袁绍就会立刻以此为借口,再复盘一遍河内之战的套路。而到时候,如果曹操的外交斡旋还没完成,他或许会再想办法稍稍拖延。如果曹操的斡旋已经完成了,他肯定不会再忍袁绍的钝刀割肉,到时候就是全面决战之刻!”
听完这番详解,刘备总算脑子里又清晰了几分,没刚才那么云里雾里了。
但他很快又发现,诸葛亮说的这些这番话里,还有一个“解题条件的先决条件的先决条件”,自己还是没完全听懂。
不过这次他也放弃自己思考了,刘备已经有了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智商再想也可能是浪费时间,直接问吧。
“先生所言,还有一个先决条件,便是‘曹操眼下为了拉拢更多的人,势必导致人心不公,不能持久’,这又作何详解?恕我愚钝,没看出来这里有什么必然的因果……”
诸葛亮也不铺垫了,直接应声回答:“是我回答得太简略了,请主公试想:方才听长绪(孙卲)回报,曹操给张绣开出的条件,是封张绣为扬武将军、县侯、食邑实封两千户,还结为儿女亲家,让曹操幼子曹均与张绣之女定亲。
那张绣算是个什么东西?他配得上如此高官显爵重赏吗?那些比他早两三年投奔许都朝廷的名臣名将,比张绣才干、名望、私兵多的,也不是没有,但都没有得到张绣那么高的封赏。
说白了,给张绣如此封赏,是救急的权宜之计。长久来看,是有损曹操的任人唯贤、一碗水端平的。只会让人怨望:司空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
而曹操要笼络住的可不止一个张绣,还有段煨、马腾、韩遂……甚至如果曹操怀疑我们和刘表有威胁,还会在我们背后扶持孙策等辈。到时候曹操要撒出去的官职、爵位,一个个都是足以让许都老臣愤恨、嫉妒的。
这种权宜之计,靠着曹操的威压,压住一年半载或者几个月,还有可能。如果久了,许都必然有人反对曹操,而曹操只要一出手强压内部反对者,袁绍就能跳出来。
不管这个被压的人是不是大汉义臣,袁绍都能铁口直断说那人就是大汉义臣、曹操打压对方就是在残害忠良、杜绝言路,然后出兵!
说白了,曹操这是在拿自己的威望和信用饮鸩止渴,换取短时间内对袁力量的膨胀,久了都是内乱隐患,他必须在反噬之力爆发前,跟袁绍决战。到时候袁绍一旦再来钝刀割肉,曹操就寸步不让直接死战到底了。”
刘备听到这儿,才算是彻底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自己的理解,和诸葛亮一开始的“解题过程”,中间还差了这么多细节证明。
诸葛亮觉得“众所周知”的事情,还得掰开了揉碎了说得这么细,旁人才能理解。
刘备越想越觉得靠谱,不由发自肺腑地感慨:“先生料敌千里之外,竟能如亲见,真乃大汉之幸,大汉无忧矣!我怎么记得,哪怕是一两年前,先生在这些远略谋算方面,也还不及令兄,但进步实在是太神速了……”
这番话对外人说是不合适的,但诸葛瑾诸葛亮是亲兄弟,也就不存在嫉贤妒能的问题,刘备就实话实说了。
他是亲眼见证了诸葛瑾这三年多的变化的,也亲眼看到诸葛亮这两年多的成长。
说句良心话,刘备现在回想,认为当初刚来时的诸葛亮,只是在技巧工艺、治水营建方面可圈可点、与他大哥不相伯仲。在劝农理财方面,比他大哥还稍逊半筹。至于战略、治军、用兵,当时与他大哥差远了。
但仅仅一年后,诸葛亮在工巧治水、劝农理财上就彻底追平了大哥,后来甚至有反超的趋势。
在治军方面,因为建安二年一年跟着关羽厮混,诸葛亮也是飞速成长,如今也超过了他大哥,甚至还在军队的指挥通讯系统方面有了自己独到的创见,在某些细节上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
只有在战略眼光、外交拉拢、政局离间、具体用兵方面,这原先是诸葛亮的短板,刚出道时只有些理论知识,比他大哥差远了。
但近三年的历练后,如今刘备已经确认,诸葛亮在战略眼光和外交分化拉拢上,也追平他大哥了。
现在只剩下御下用人识人、亲自指挥用兵者两个方面,诸葛亮依然不如他大哥,但照着上面那些方面的成长速度,刘备估计用不了几年,诸葛亮也能追上来的。
而这个年轻人,还要再过一个多月,才正式满二十岁啊!在外面这年纪就相当于一个多月后才刚行冠礼呢!
当年宋夫人和子瑜的眼光果然没有错!孔明的后续成长潜力,果然还在提前抢跑六年的子瑜之上!
……
刘备在那里回忆感慨的同时,诸葛亮却没有闲着,他见主公没有再问问题,就自顾自顺着刚才的思路往下推演,沉浸回了自己的世界中。
不一会儿之后,诸葛亮突然偶有所得,一拍折扇,主动对刘备分析道:“亮前年也曾北上冀州,见识了不少袁绍身边谋士的作风。
愚以为郭图贪功,田丰喜欢趁虚而入,此二人必不会劝袁绍持重以换取大义名分。所以此番袁绍暂时休战,郭图田丰肯定是反对者,他们一定是在催袁绍速战速决!
相比之下,沮授当年就曾劝袁绍迎立天子,前年我在河北时,也见过沮授劝袁绍以声援杨太尉、孔少府为名,实则支持吕布、施压曹操——所以此番劝袁绍持重换取大义者,必是以沮授为主!
其余许攸审配逢纪,具体意见如何,我倒是无法预料了。但如果只有沮授一人支持缓战,以袁绍之优柔寡断,必不会听从,所以那三人里,肯定有至少一个甚至数个,是支持沮授意见的。”
这个问题刘备都没问,完全是诸葛亮主动奉送的附加题,不算在卷面分内。
刘备原本还在感慨,听诸葛亮都主动抢答了,愈发惊喜笃定:
孔明不但能算出袁曹反应,甚至还能仅凭他两年前去过一次邺城,就推算出袁绍的决策过程!
隔着千里之外,揣摩袁绍麾下两班谋士里、目前是哪一派的观点暂时占了上风、被袁绍听取了。
刘备顺着诸葛亮的思路,把这些细节都捋顺,终于决定探讨一下己方的对策。
毕竟把敌人研究得再明白,也终究要靠实际战略来落实,否则就是白白预测而无法利用。
刘备诚恳而又满怀期待地问:“那先生以为,袁曹如今这个‘一方以时换名,一方以名换时’的格局,我军又该如何具体利用,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个问题,诸葛亮倒是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袁本初前几日派人来联络时,主公就以‘不知曹袁,只知匡正朝廷’的态度应付过去了。
可见我军此前摆的‘无论谁讨国贼杨丑,我们都声援’的姿态,已经为我们争取到了一个‘对事不对人’超然的地位。就算袁绍胜了,也依然会暂时将我们视为盟友。而曹操胜了,暂时也不会跟我们翻脸。
所以眼下我们不需要对袁曹的正面战场、提前过多介入。相比之下,我们更该盯着曹操在劝降张绣后,还有哪些动作。
比如孙策是否会立刻表态响应曹操、反对袁绍。孙策的表态,又是否会给我们讨伐的借口。又比如刘表的荆南之地,张羡原本就听调不听宣,是否有可能拖后腿,是否会有更多的不服者冒出来,这都是我们应该优先解决的。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主公目前还没有与袁曹直接争的实力,曹操就算击败一两次袁绍,以袁绍的强大,也会需要好几年时间慢慢被削弱,曹操是吞不下袁绍的。
我们的重点,应该放在孙策,或是荆南的某些不稳者——而我更建议,如果荆南真的出现不稳,我们应该先以荆南为重,然后才是孙策。
孙策已经比我们弱不少了,如果我们不去主动进攻孙策,孙策想来打我们是很难的,
所以我们不用惧怕两线作战。相比之下,荆南如果有不稳,是可以速战速决的。一来他们的实力远不如孙策,二来荆南有事,刘表会跟我们抢着平叛,甚至交州士燮也可能对五岭一带的一些要隘垂涎下手。
所以对于荆南,是需要抢的,谁先下手就是谁的!相比之下,孙策已经被我们彻底包围,除了东面是大海,其他方向孙策不与任何诸侯接壤。
一个是碗里的,一个是锅里的,有人抢食的时候,当然要先吃锅里的!碗里的反正已经是我们的了,又不用急!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我们真得有这个实力,确保抢锅里食的时候,能护住自己碗里。
这就需要两只手都有一定的力量,东守西攻。东边力弱,确保碗里不被抢,西边力强,先抢锅里能抢多少是多少。西边瓜分殆尽、抢无可抢后,再抽调人手东归,把碗里的慢慢吃光。”
第220章 景升兄识相那就最好,不识相我们就帮他识相
听诸葛亮说出“先吃锅里、再吃碗里,一旦曹操拉拢南方诸侯牵制勤王军,就先拿下荆南”的方案时,刘备还是小小震惊了一下的。
因为他一贯比较讲道德,总觉得眼下孙策问题更大一点。从道义上来说,如果发生南方诸侯背刺勤王义师的情况,先打孙策更加名正言顺。
但诸葛亮的考虑,显然不仅仅是从大义名分来想的。
诸葛亮要的,是在不担负不义之名的前提下、选出相对利益最大化的那个。
如果前者有七分义八分利,后者有九分义七分利,那就先吃前者,反正“义”属性只要过及格线就行。
刘备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式地追问:
“那如果届时真发生了这样的情况、而景升兄又忍不了我们捞过界平叛的行为,要跟我们兵戎相见,又当如何?
为今之计,我实在不想直接破坏与景升兄的关系,这都是不利于大汉的。”
诸葛亮很有把握地说:“主公放心,无论刘表届时如何反应,无外乎这么几种情况,而我早已一一想好应对之策。
对我军而言,如果荆南有事、我们主动抢先帮刘表平叛,那么最好的情况,就是刘表懦弱迟钝,完全来不及调兵遣将,荆南被我们全部平定。
次一点的情况,便是刘表在我军从江夏逆江而上、抵达长沙时,也趁着荆南叛军主力往长沙靠拢、被我军吸引的契机,从江陵经油江口南渡长江、收取武陵。
如此一来,我们毕竟是外州来的平叛军队,遭遇的抵抗肯定会比刘表军遭遇的抵抗更激烈,最终我们或许能拿下长沙、桂阳,而西边的武陵、零陵,或许会从此落入刘表直辖。
这样未来我军会在荆南和刘表湘水为界,保持相当长一段时间。一旦我军无法继续扩大战果,就该及时把大军调回东线,主攻孙策,争取在一两年内把吴会三郡彻底肃清拿稳。
这种情况,相比于前面说的第一种情况,最大的损失倒不是武陵、零陵的地盘。毕竟荆南四郡,精华在于长沙郡,武陵零陵人口土地都不多。关键是我军无法就此全据江南,武陵依然在刘表手中,未来会堵住我军入川的道路。不过这也不用急。
最坏的一种情况,是我军刚刚对长沙下手,刘表就立刻雷厉风行跟我们抢夺平叛之权,甚至不惜跟我军摩擦、一路贴身追到长沙。
如果刘表真有这样的胆略,那我们只能暂时放弃对荆南平叛的争夺,只守住刘表赶来时已经占住的诸县,然后就此划界,回军全力对付孙策。
不过以刘表的果决程度,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要是有这个胆子,当初就不会看着我军平叛黄祖了。而且刘表这么做,肯定会落下一些口实把柄。我们可以暂时按下不表,将来收拾完孙策后,再来翻旧账、‘偶然发现’刘表此前的摩擦罪过,最终连刘表一并削除!
只可惜,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所需的时间也是最长的。等我们解决孙策,袁曹应该已经分出胜负了。
到时候我们再跟刘表陷入胶着持久战,北方军阀中胜利的那一方,肯定会以张绣的地盘为先锋,迅速南下夺取襄阳——这也是我们不希望直接跟刘表开战的原因。
荆州太大了,一口是绝对吃不完的。如果刘表手握九郡时,我们就与之全面开战,肯定会有好几个郡被北方诸侯瓜分。只有先不动刘表腹心之地、而单取荆南,一步步徐徐图之,才能把数年后北方诸侯介入的危害降至最低。”
诸葛亮这番推演,其实也就前半段,或者说前三分之二是靠谱的。越往后,架空推演的成分越多,先决条件越多,刘备也很清楚,这些只能是随便听听,作为参考。
不过,哪怕是作为参考,诸葛亮能把上中下策都推演出来、穷举涵盖充分,也是非常了得了。
刘备迟疑尽去,长舒出一口气,决定就按照这个方略推进了。
最后,只剩一两个执行层面的进度问题,必须确认一下,剩下的细节,都可以走一步看一步。
刘备认真思考了一下,提出了最后两个问题:“先生以为,袁曹此番休战,可以持续多久?或者说,曹操要拉拢南方潜在盟友,需要多少时间?一旦我们决定先荆后扬,又该从东线抽调多少兵力?”
诸葛亮想了想:“曹操拉拢南方潜在盟友,算路程的话,至少要两三个月,而且还必须是一次谈妥、还得留出时间给使者复命。如果稍有延误,可能就得四五个月以后,才能全面举动。
袁绍那边,要抓住曹操新的开战把柄、等到许都内部有人对曹操大肆撒官封赏不服、闹出事端,最快也要两三个月。这个率先跳出来的不服者,可能是杨彪,可能是孔融,也可能是董承,甚至是吕布——
吕布本人应该是不敢跳出来的,但不排除有人可能利用吕布,甚至我们都可以利用吕布。所以总的来算,我们按三到四个月来做战前准备。
至于兵力调度方面,去年攻打江夏之前,我军就有七万战兵,后来江夏、下邳之战虽然也有折损,但迫降更多。江夏这边增加了万余战兵,下邳那边,也有近万战兵。
眼下我军主力战兵有九万人,还不包括地方守城的民壮、乡勇。合肥、寿春、下邳、郯城一线,毕竟淮河防线漫长,留下两三万人提防曹操是必须的。如果再少,也要担心曹操在与袁绍开战前,突然不冷静。
丹阳与广陵,提防孙策的,也要有一两万人。这些人只要顶住第一阶段的时间差,等袁曹正式开战后,压力就小了,到时候就可以把下邳、郯城的部队往南抽调到广陵,充实江防,以防曹操之兵,改防孙策。
如此,东线全部兵力,将会占掉我军战兵的一半左右,剩下的一半,绝大部分可以堆到江夏,以及少量放在江夏背后的庐江、豫章作为支撑。
只要荆南有事,江夏四万主力战兵立刻齐出,尽力最快抢夺长沙、滋蔓荆南。而且我们可以把绝大多数骑兵都调集到江夏,以便开战后快速穿插包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