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抵达码头时,刘备和诸葛亮已经亲自到码头迎接了,着实让司马徽有点惊诧。
其余徐庶等人,自然当不得刘备的亲迎,但司马徽可是教导过诸葛亮一年半,诸葛亮对其执一下师礼也是应该的。
“山野散人,如何当得车骑将军亲迎!实在惭愧!”司马徽拄着藜杖,在徐庶搀扶下下船,刚一站定就连忙对刘备回礼。
刘备一把扶住,连连示意不必拘礼:“先生曾于孔明有授业之恩,乃当世大贤,自然受得此礼。孤能有今日,皆赖子瑜、孔明兄弟二人,改逆天命,补缀乾坤,岂能忘本?”
(注:刘备“武昌侯”的爵位是能称孤的。后文再有县侯称孤,不再特地解释。)
司马徽听了,竟有些惭愧,只是尴尬一笑:“惭愧、惭愧,孔明能有今日之才,出于老朽之学,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其余都是他自己天赋异禀、才智高绝,加之其兄天下高才、家学渊源罢了。老朽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众人闻言,都笑称水镜先生过谦了,刘备与他们寒暄已毕,连忙让人拉来几辆马车。
其中为首一辆包裹了蒲轮,请司马徽上蒲轮车,刘备也与他同车,诸葛亮与徐庶在次车跟随,众人一并入城。
司马徽也是熟读史书的,自然知道这是当年汉武帝征枚生、申公进京的礼数,前年袁绍征郑玄,也用了蒲轮车减震。
车队离开码头,沿江行不过数百步,来到一处江边视野开阔处,前面车道眼看就要左拐向正东、往武昌城西门而去。
车道拐角前方一座土丘突兀隆起,上有一亭,亭中立碑刻字,朱柱青瓦色泽崭新。
司马徽往年也曾来过沙羡、夏口等地,从不曾见此亭、碑,而且亭子如此漂亮,他忍不住来了兴致,便随口问刘备:
“敢问车骑将军,此亭有何故事?莫非是将军改武昌县后新筑、以志盛事?”
刘备连忙很能来事地吩咐停车:“先生有兴,何不登丘观览。备一介凡俗,并非风雅之士,也不需兴土木以志功业。此亭乃是半年前、子瑜云长破黄祖后留下的。”
司马徽听说要耽误行程,有些不好意思:“老朽不过随口一问,岂能横生枝节耽误时辰。”
刘备如沐春风道:“有什么可耽误的?回了城也不过饮宴接风,只要先生不饿,尽管拖延,只当活动活动筋骨,一会儿还能多吃点。”
说着,刘备直接毫无架子地扭头对着后车众人喊道:“孔明,你们饿不饿?”
诸葛亮徐庶自然连忙表示还不饿。
司马徽微微诧异:这车骑将军竟如此没有架子的么?
如此隆重礼贤的作秀,行程说变就变,太接地气了。
司马徽也只能接受好意,刚要用藜杖伸下去撑住地面、然后下车,刘备就一把接过藜杖,然后单臂托着司马徽腋下,轻轻一撑助他下车。
这种事情原本是侍仆之人做的,看上去姿势会比较卑屈。但偏偏刘备猿臂甚长,他站在地面上,手臂只要微微上抬,也能撑到车上之人腋下的高度,一切就显得那么自然,毫不造作。
司马徽站定后,刘备扶着他一条胳膊,另一手拄杖登丘,复行数十步,来到亭上。
司马徽对着石碑轻声念道:
“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珠碎此江头。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唔……此歌乃志朝廷钦使祢衡为黄祖所害典故?倒也应景。这鹦鹉洲下,大江碧水,滚滚东去,斯人已逝,无论祢衡、黄祖,确实令人感慨呐。不知是何人所作?”
司马徽刚刚问出口,背后的诸葛亮徐庶二人也跟了上来,诸葛亮应声笑答:“先生可观石碑背面,另有题志,备述情景。”
司马徽连忙拄杖转过石碑背面,才看到“汉伏波将军诸侯诛贼黄祖于此,奠遇害汉使祢衡,追忆昔年许都辩难诸往事……以志其事,建安四年七月初八立”。
司马徽这才了然:“原来是令兄伏波将军所书,伏波将军文武全才,天下共知,果然文采也是斐然,更难得是这份胸襟。
听说当年在许都时,天子召令兄御前问对之前,令兄曾与祢衡辩难数场,将其驳得体无完肤,果有此事?”
诸葛亮应声代答:“确有此事,不过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学术之争罢了,家兄与祢衡并无私怨。后来祢衡为使,调停庐江、江夏二郡讨逆摩擦,主公与家兄对祢郎中也是礼待备至。”
司马徽喟然长叹:“令兄真乃天下君子!能如此举重若轻驳倒祢衡,后来还笑对刁难,祢衡遇害后,还能不计前嫌为之报仇。
从此歌来看,也谈不上对黄祖有何过分贬损,只是感慨时势、为正朝纲,一心为公。”
司马徽感慨完,在亭中又转了一圈,看到旁边还有一块石碑,篆刻未成,倒放在地上,旁边还有钢凿铁锤等物,知道是匠人们还在施工。
司马徽稍稍读了几句,才知道是去年祢衡来江夏出使时,随手写的《鹦鹉赋》。
此赋内容传播不广,但题目是已经传出去了的,据说就是黄祖、黄射接待祢衡的那次宴会上,有南方交州来的客商,献给了黄祖一只鹦鹉作为礼物。
黄祖在天使面前显摆,黄射也请祢衡写赋纪念,祢衡就随手写下了这篇《鹦鹉赋》,一气呵成,洋洋洒洒六七百字,足见其文采还是有的。“鹦鹉洲”之地名,也就是在祢衡这篇《鹦鹉赋》写完后得名的,原本只是夏口城外长江上一片无名沙洲罢了。
只是写完后没多久,黄祖祢衡都喝大了,祢衡据理力争惹怒了黄祖,然后被刀斧手一刀剁了。若非如此,又哪来后续刘备入主江夏,进封武昌侯。
诸葛瑾和关羽拿下江夏后,就特地找了当初黄祖设宴杀祢衡的遗址,特地立个碑亭,展示自己的大度。
徐庶、石韬、尹默等人看了此歌,也是由衷长叹:“伏波将军文采风节,超凡脱俗,足为一世之宗。”
“我等此前着实是井底之蛙了,虽知诸葛兄弟之名,终究还是小看了他们的文武全才。此番能与扬州诸贤切磋,裒多益寡,实乃此生大幸。”
……
众人参观完鹦鹉洲碑亭仙踪,感慨完诸葛瑾的全才,这才重新上车回城。
刘备自是排下饮宴,为襄阳群贤接风,礼数备至,过程自不必提。
酒宴之上,刘备也少不了跟司马徽等人强调了一下自己的用人原则。
一方面表示,水镜先生年高德劭,一生治学,自当以清雅之职相授,在武昌择地设一学宫,任由授徒讲学,不以俗务羁绊。
至于其他徐庶、石韬、尹默等人,则需依照定法,“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先从基层地方官干起,以观其能。
但同时又保证,只要有政绩,或者哪怕只是某一方面的特长,观摩半年便会调整到更合适的位置,保证人尽其才。
为怕人心不服,刘备还特地举了诸葛亮和庞统的例子:
“诸位或许有所不知,当初孔明初来,便是参赞豫章政务,形同郡丞。士元初来时,仅为彭泽县令,历任数县,而后提为郡丞。年轻而学识渊博者,也需实务磨砺,以免空谈。”
徐庶等人闻言,也就并无不服,毕竟他们也知道自己比诸葛亮庞统差远了。
安抚好众人后,刘备就吩咐诸葛亮这几天带大家参观一下武昌各处气象,让大家领略一下刘表治下与这里的差距,然后再分派官职。
第226章 我们荆州到底落后了多少
司马徽和徐庶这群人,是刘备挖掘荆州人才的新标杆,自然要隆重对待。
类似当年郭隗之于燕昭王,是需要千金市骨以励其余的。司马徽的弟子、朋友遍及荆州各郡,他们在武昌看到任何一点先进之物,只要是刘表那边所无的,都可以作为宣传的素材。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让荆州腹地的有识之士,更加直观地认识到刘备治下的优越性,促使他们生出来投之念。
所以在给他们分派具体工作上任之前,刘备特地让诸葛亮亲自安排参观事宜,让他们看看武昌这几个月种田的新成果。
而诸葛亮也早有准备,从九、十月份他们初到武昌,开始大刀阔斧搞建设,至今也两三个月了,不少地方初见成效。诸葛亮便定制了一个投其所好的计划。
对司马徽这些年高德劭的学者,就要让他们看到主公在文教方面的重视和建树。
对于徐庶这些喜好兵事的,则要让他们多参观新开的铁矿铁厂,展示强国强兵的潜力。
……
腊月十六,司马徽一行抵达武昌后的第三天。
估摸着远来之客也差不多歇够了、消弭了舟车劳顿。诸葛亮就精心安排,带司马徽等人,前去参观武昌城东、梁子湖畔一座新建的学宫。
说来也巧,因为后世的武汉东湖,如今依然和梁子湖连为一体,绵延百余里。
诸葛亮选择的武昌学宫位置,也就恰巧和后世东湖畔的武汉大学在差不多同一个地方。
学宫是九月底就开始营造的,如今才开工不满三月。也是诸葛瑾诸葛亮兄弟分别前,就商量好的“吸引荆州人才计划”的一部分。
诸葛亮带着司马徽、徐庶抵达时,学宫只有两座主体建筑已经封顶,其余都还是一片大工地。
尽管房子大多没建好,但是仅从占地规模和雏形来看,司马徽和徐庶也足以感受到刘备对教育事业的重视。
而且有好几座雏形宏大的建筑,仅看其结构,就能看出与传统学宫建筑颇有不同,功能应该也不太一样,令人耳目一新。
徐庶挎着佩剑,走到一幢明显层高比较高峻、几乎形似殿堂的建筑物前,驻足观望,只觉此堂轩朗宽阔,非常气派,但占地面积又不算大,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盯了好一会儿,徐庶也说不出到底哪里怪,只好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石韬,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石韬相对出身富贵,游历见闻方面比徐庶丰富,摸着胡渣子想了许久,说道:
“此堂形似宫殿,高峻阔朗。但自古宫殿皆无窗,只有门户众多。此堂却是门少窗多,而且窗户宽大,故而总觉奇怪。”
徐庶这才恍然,原来自己还是吃了家里穷的亏,一直没机会去雒阳看看皇宫内部长什么样的,所以明明觉得别扭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个时代连建筑画册都没有,没亲眼看到过的东西,哪怕你读书再多,也难以理解。
徐庶意识到自己的见识短浅后,感慨求问:“敢问先生,不知此堂作甚用途?为何如此形制?”
诸葛亮轻挥羽扇,淡然笑道:“此处当效仿雒阳兰台,将来作为藏书馆,供来武昌求学的四方学子阅览抄录,车骑将军说了,第一期至少准备藏书万卷。常用之书可重复多备。
书卷多的地方,还都是木架存储,所以需要避免火烛。又要防止光线昏暗,所以特地以石为柱、增加层高、多设大窗,通风采光,便于士子阅读。将来结顶之时,顶上还会有多道大天窗,纵贯全堂南北。”
诸葛亮解释了一半,又用羽扇指地,示意徐庶石韬等人注意脚下。众人这才看到,地上还用石灰画了白线。诸葛亮便指着白线解释:
“之所以将这学宫选址在梁子湖畔,就是为了防火。这些藏书馆建成后,周遭会深挖围堑,引入长江流向梁子湖的活水,其上再架桥。如此纵然有一间藏书阁失火,周遭有活水壕沟阻断,也不至蔓延至其余。
所有这些规划,也是当初我与家兄分别前,在合肥就商讨好的,等我到了武昌这边,就依计而行。”
诸葛亮最后半句话,倒是没有居功,明明白白把这些规划的功劳说清楚,是出于诸葛瑾所想。
诸葛瑾毕竟多了一千多年的见识,很多常识性的优化,对他而言只是聊天的时候随口提到,对古人却能有莫大的启发。
比如造个图书馆怎么设计防火比较好、还能兼顾景观。当时他随口一句话,诸葛亮就觉得很精辟,赶紧记下来。
诸葛瑾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这种小事儿没必要让阿亮再锻炼一次脑子,“重复造车轮”不可取,直接报答案就对了,想到一点是一点。阿亮的脑子应该花在更有难度的事情上。
而参观众人看到这些细节,却顿时感受到,刘备对于文教的重视,远非其他诸侯可比。
造个图书馆,还能想到分散风险、引水环绕以防火,这是用了心的啊。
伏波将军也确实是天下奇才,无所不通,有时候仅仅一两句话,于外人就是神来之笔,那些工匠自己琢磨可能得琢磨半辈子。
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观的司马徽,都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孔明,你说车骑将军下令,要藏书数万卷?若是真能有这么多书,自然能吸引无数好学之士前来投奔。但恕老朽直言,仓促之间,怕是不易搜集。”
诸葛亮智珠在握地一笑:“我们既然敢作此规划,自然是早有准备。请先生移步后面那座作坊,随我参观。”
说罢,诸葛亮当先缓步领路,余者无不好奇,都紧紧跟上。
众人很快转到一座刚刚竣工未久的作坊内,作坊外面有围墙整个围起来,形同城墙,女墙垛堞都有。上面有士兵严密把守,四角还有石质的角楼,部署了床弩。
司马徽徐庶看到这阵仗,就知道里面的作坊肯定在搞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今天看到了内幕之后,怕是要一直给刘备做事,不会轻易放人走了。
诸葛亮轻车熟路把众人领到其中一间作坊内,然后大家就看到了奇异的一幕:
一排排木匠,正把一张张写着工整隶书字迹的书卷,翻过来以背面朝上、放置在木板上,然后用灰笔描摹出笔画轮廓。
旁边还有更多的木匠,已经拿着雕凿工具,在那儿一点点地雕镂掉木板上多余的部分,把字迹彻底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