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机是高抛弹道的兵器,不是床子弩那样的直射兵器,敌人逼得太近,就进入射击死角了。
但陈登在城楼之上,把这些秋毫之末的细节都看在眼中,却是丝毫不担心。
他是经过诸葛瑾培养拆招的,对这些原理的理解比周瑜深刻得多,不由暗暗哂笑:
“看来用床子弩作为对付葛公车的最后杀手锏,还真是用对了。投石机没法精确瞄准太近的敌人,床子弩却刚好直射,亏得子瑜当初怎么想到这么妙的用法的。”
眼看江东军的葛公车已经逼近城墙、停稳,下面的士兵开始蜂拥往车内钻、沿着内部的旋转阶梯往上冲、最后扣在城头的搭板也重重放了下来,陈登终于一声令下:
“命令部署在马面两侧的床子弩,全力对已经满员的葛公车放绑了麻绳的挠钩矢!瞄着葛公车偏顶部的位置放箭!那里的木板薄!容易被扎穿!”
陈登下令的同时,远处数百步外,周瑜却是笑得合不拢嘴。
“人言诸葛瑾神机妙算,今日也被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让刘备军尝尝他们自己发明出来的葛公车攻城的威能!真是报应不爽!第一次推上去,就成功靠上了城墙、天下还能有比这更顺利的攻城战么!陈武、凌操,压阵先登!让将士们务必用命!”
周瑜意气风发地下令。
很快,从他的角度就能清晰看到,葛公车背后没有装甲保护的那一侧,一排排的江东兵已经沿着塔车内的旋转梯往上冲了。最前面的士卒,已经跟城头的刘备军长枪兵刺杀作一团。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嗡嗡”几声鸣响,葛公车左右两处城墙突出部、也就是“马面”的侧向垛堞间,忽然飞出几根形如长矛、通体铁质的巨矢,“喀啦”一声就扎穿木板重重贯透了葛公车上部,有的甚至是左右对穿,扎透了左侧木板后再死死钉在右侧木板上。
三弓重型床弩在数十步以内的贯穿力,本就是极为可怕的,汉末最重型的床弩甚至能用七十个人力或者八头牛的拉力来绞弦,半尺厚的木板都扛不住如此动能。
周瑜隔着老远,都被这种钢铁巨矢吓了一跳,随后才情绪稍定。
“陈登搞什么鬼?刚才用投石机砸,指望砸塌葛公车,倒也能理解,现在把重型器械的威能改用铁质箭矢释放出来,又能如何?无非是把葛公车穿个洞罢了,运气不好射死人,死就死了呗,也没什么大不了。还能如何?”
周瑜心情略定,觉得不过是杀伤个别士兵而已,真被这么恐怖的武器射中,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都是天意。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还有些更不对劲的细节。
“这些箭矢后面拖着什么东西?为什么还有这么粗的绳索?啊!难道守军是指望用巨弩矢扎住葛公车,然后侧向让很多人拖拽,把车子拉倒么?”
就在周瑜惊疑不定,盘算着守军操作时,城头的弩车兵已经在陈登的指挥下,做好了最后一步工作。
“把箭矢上的绳索套到墙边的滑轮上、绳子另一头的千钧巨石直接推下城墙内侧!”
守兵们很快完成了操作,“轰”地一声把绑在绳子另一端的千钧巨石推落城墙,绳子被巨石哗哗拖拽着坠落,不过一两丈远就彻底绷紧了。
而巨石距离地面还有一两丈远,绳子被绷紧后,贯穿葛公车的铁弩矢受到一个剧烈的侧向拉力,而且是作用在车顶力矩最高的点,本就有点头重脚轻晃晃悠悠的葛公车,直接被拉得侧倾了。
葛公车的本体重量、加上三四层楼高楼梯上那好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总重量何止万钧?远比墙顶坠落的大石头还要重数倍,甚至十倍。
但是搭过积木的都知道,在一个堆得很高的危楼的顶部加一个横向的垂直力矩,是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的。
更何况这块巨石通过滑轮和绳索施加的,并不是一个静态力,而是一个预先加速过的冲击力。
说一个喜欢做泰式按摩的朋友都能懂的道理:就好比你能承受一个80斤的小姐姐在你背上走来走去踩背,但如果这个80斤小姐姐是从二楼跳下来踩到你背上,那无论你多胖多扛踩都不好使。
轰然一声巨响,四辆葛公车里,有一辆瞬间就被这种巨大的侧向力矩拽倒在地。其实在葛公车的重心偏离其底座之后,剩下的工作都是靠其自重就能完成的。本身越重,摔得越重。
车体内旋转楼梯上的几十个士兵,也毫无反抗能力的直接跟着车体一起坠落,直接摔死在车内。
这一幕,瞬间把周瑜看得目瞪口呆。
而城头的陈登,却还不满足。
只见他稍稍有些气急败坏地训斥:“怎么搞的?为什么另外三辆没倒?快点继续射,再加一根粗麻绳扎上去!所有将士们给我拽着麻绳加力!不行就拉紧麻绳从城上跳下去!反正抓住绳子是摔不死的!务必把另外三辆中箭的葛公车也拉倒!”
一番仓促的补救指挥后,上百名守兵分别补位上去,如同拔河一样生拉硬拽,额外加力,终于把另外三辆摇摇欲坠的葛公车硬生生拉得倒塌。
车体内来不及逃离的江东军先登士卒,也都跟倒塌的塔车一起,重重摔死在地,就算摔不死也会被压死砸死。
看到这一幕,陈登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拍着垛堞大笑:“连葛公车的精髓都没学明白,也敢乱用!果然不得好死!这种头重脚轻的玩意儿造出来,不拉倒你拉倒谁!
你当子瑜千叮咛万嘱咐、车体上半部分宁可防箭矢效果差些、也必须用轻薄的木板来造、承重够用就行,是无的放矢么!
就是为了降低重心!而且万一顶部被勾住,也受不了力,几千斤的大力猛拽,被勾的部位就会自行碎裂,不会连累整车倾倒。这么不稳的车,车顶还造得这么结实,找死!”
一群杠杆原理、滑轮原理、力矩算法都没学明白的人,还画虎类犬模仿别人造葛公车,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而陈登得意的同时,远处的周瑜已经目瞪口呆。自己千辛万苦造了曹操从诸葛兄弟那儿抄来的利器,居然直接就被秒杀破解了。四台车里光是被直接砸死摔死的士卒,加起来就有一两百人,更关键的是江东军的攻城士气彻底被打灭了。
己方寄予厚望的攻城武器瞬间全灭,这谁受得了这样的士气打击?
江东军其他云梯兵、飞梯兵也很快出现了畏缩、混乱,随着伤亡越来越大,周瑜只能咬牙鸣金收兵。
“陈登怎会如此擅守?为什么我每次攻坚都打得这么惨?”周瑜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了。
第250章 双方都得吃一堑长一智
周瑜被陈登的精妙防守打得怀疑人生,不得不暂时收兵回去舔舐伤口、总结经验教训。
当夜,江东军大营内,周瑜脸色铁青地坐在帅案后,独自对着如豆残灯怔怔出神。
案上放着几张图纸,图纸上压着一个酒盏,还有几滴残酒溅在原本被他珍视的图纸上,但此刻他已视若无睹。
周瑜本不擅长工巧和算学,他虽熟读兵书、精通兵法,可古代的智将也不用都懂数学,专业的事情可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但今天,他是第一次扎扎实实认清了算学和工巧的重要性。
原本丢给工匠、丢给计吏的琐事,此刻他也只能亲自捡起来,虚心请教、自己琢磨。遇到不懂的,就放下身段跟原本看不起的计吏、工匠深入讨论。
“诸葛之智,真乃鬼神!这次的葛公车,终究是只模仿了个形似,但精髓跟诸葛亮所造差得太远了……输得不冤!这一切都是我对不起伯符!托大了!
我早该想到,造车的时候,应该下厚上薄,越往底部承重越重,木材自然要粗厚些才能支撑,到了上面,承重已经小了,为何不做得再薄一点呢?
薄一点,纵然扛不住强弩,但一旦被射穿,遭到巨力拉扯时,本身很容易碎裂断开,那就不会拖着整体一起倾覆了,有时候宁可牺牲一点塔内士卒避箭的防护性,也要换取更多的稳定才好!
而且此车应该造得更加下大上小!支撑倾角还得加大,那样才能稳固!可惜,一切都晚了,战前准备了十天左右材料、又临阵组装了四日,才建起这些葛公车,一役之间付之一炬。
现在就算临时琢磨改良、从头开始,没有二十日甚至个把月,如何能成?到时候,诸葛瑾和关羽的主力,早就从芜湖迂回增援过来了,还是想想怎么打水战吧……不过,我要是不能威胁到广陵,诸葛瑾会来救援么?会应战这场水战么?”
周瑜陷入了两难,千头万绪的困难涌入脑海,让他郁闷不堪。
苦思之际,帅帐的帘子被掀起,周瑜回神一看,原来是副将黄盖来了。
周瑜刚打败仗,心虚怕不能服众,连忙起身:“黄老将军,夤夜至此,莫非有所指教?”
黄盖倒没有流露苛责不服之意,只是很沉得住气地说:“听众将说、都督收兵后一直闭门自省,谁也不见,便来看看。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葛公车本就是诸葛氏所造,敌军比我们更懂其中巧思妙用,也是无可奈何的。只要吃一堑长一智,主公定然能够理解。”
周瑜连忙虚心解说,把自己刚才思索到的心得和担心,跟黄盖分享了一下。
黄盖听后,原本内心的不服也稍稍化解了些。
看起来,周瑜的反思还是很快的,吃了一场败仗,马上能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里,这就比普通将帅强不少了。
黄盖安慰了他两句后,便问起:“既如此,那我们还要继续强攻广陵么?准备新的葛公车,需要不少时日吧?”
周瑜摸了摸稀疏的胡渣子,犹豫再三,说道:“快速强攻破城的希望不大了,就算能破,至少是一个月以上的持久战。
不过攻城却不能停,若是我们停了,诸葛瑾、关羽会另想办法消耗我们的,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不管能不能攻下广陵,我们要把声势造起来。
原本我们是东西南三面、围三缺一,现在可再分兵一营到城北,彻底掐断广陵与射阳、淮阴之间的运河,不仅要确保敌军援兵无法进城,还要隔绝内外消息。
如此,则可对外散布广陵危殆的假消息。具体怎么散布,此事有我安排,不必黄老将军操心。
若是诸葛瑾、关羽的援军被我们引诱出来,那就打一场江面上的水战决战,以歼其主力,到时候城池破与不破,就没多大关系了,大不了对广陵保持围困,然后分兵剽掠敌后。
但是在歼灭诸葛瑾关羽的主力之前,是不能这么冒险的,分兵绕后会被敌人的预备队各个击破,分兵只能是在歼敌主力之后。”
黄盖想了想,这个说法确实也有道理。当初攻广陵,一方面是想试试能不能直接破城,还有一层目的就是围点打援。现在确认攻城希望不大后,打援还是能打的,就是看战术欺骗做得如何了。
只要隔绝消息隔绝得好,哪怕广陵安如泰山,也是有可能勾引包围圈外的敌人误以为广陵即将沦陷、必须抢救。这也一样能实现迫敌救援、水战决战的目的。
只是相比于原先的理想情况而言,江东军额外多死伤了几千士卒罢了。
而且一旦决定从围三缺一变成四面合围,守城敌人肯定会拼死打到底,这对于破城也是不利的,等于是用破城的机会交换了打援的机会,有得必有失。
战争打到这时候,经历此前邗沟大堤攻防战、广陵城试探攻城,累计三四次攻势,江东军全部失败。
江东军实际伤亡人数其实并不算高,加起来也就总兵力的一成多。关键是士气非常受挫,周都督无论怎么变着法儿进攻,都踢在了铁板上,将士的人心已经开始微微动摇。
周瑜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跟黄盖交代后续部署时,也不忘提醒了一句:
“这几日分兵围城的同时,务必让各营夜间做好戒备,严防陈登派兵出城夜袭劫营。
宁可让将士们轮番睡觉、少睡三分之一时间,确保始终有三分之一将士值夜。反正白天也不会真的全力强攻猛攻,白天精神差一点也无所谓了。”
黄盖闻言微微有些惊讶,但还是决定执行:“末将遵命……不过都督真觉得陈登会反击?他可是只有不到五千人守城。”
周瑜拧着眉头,语重心长地分析:“事到如今,我怀疑陈登当初的‘重病’,可能都是计策的一部分,就是想骗我们放松警惕。开战以来,我们已经被摆了两道,陈登还有其他后手,我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了。
我只是没想通,华佗此人素有清高之名、仁爱之心,云游四海以行医。怎么肯为了兵戎政务、配合陈登做局使诈!他就不怕得罪了伯符后,将来一辈子不能来吴会云游、被我们报复么!”
黄盖听了这番剖析,觉得很有道理,就严格遵照,去调整值夜安排,严防死守。
……
周瑜调整好部署、从强攻破广陵改为隔绝内外、制造广陵危急假象以迫水战决战的同时。
广陵城内,当夜的陈登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守城大胜了一场,当然要犒赏士卒、激励将士,陈登便让人开了好酒,确保所有参战将士今晚都能喝个两三碗。
城内储藏的海量咸鱼干,也都拿出来分发一下,稍稍煮软后再炙烤熟透,让将士们大快朵颐。
广陵城本就是全天下海鱼捕获量最大的地方,有长江的广陵潮带来邗沟运河口每日涨落潮两次的大自然馈赠,周瑜就算把广陵城围到白米和小麦都吃完的时候,咸鱼干都是吃不完的。
这些东西最大的弊端就是太咸了,要是现代人吃肯定会齁不住,但汉末的士兵们却非常能忍。尤其是广陵这边的驻军,已经习惯了平时吃新鲜食物时完全保持淡食,只靠鱼干的咸味补充盐分,加上打仗的人体力消耗大流汗多,也就不怕超标了。
赏赐、激励是必要的,但问责和追索也是必要的。
在普遍犒赏之后,陈登把今日负责操作床弩和投石机等守城器械的将士班组一一召集起来,然后亲自宣布了额外的赏罚。
“丙字号马面的弩手队,今日可居首功!他们发射的床子弩缆绳箭,一下子就把敌军居中那台葛公车拉倒了!这说明他们发射之前的测距做得很好!箭矢尾部捆扎的绳索长度留得很精妙!
所以巨石坠城时的冲击力全部传导到了对葛公车的侧拉力上!这也是伏波将军此前训导这种破葛公车战术时反复强调过的!他们学得很好!丙字号马面全部将士,每人加赏三百枚五铢钱!一匹麻布!”
陈登说着,一挥手,示意手下的军法队当众发赏,旁边其他将士看着这些赏赐,不由眼红,也羡慕丙号马面的弩手运气好。
发完之后,陈登脸色一变,又对着另外几组训斥起来,严厉程度也各有轻重不同。
“甲字号马面的两个屯长,你们平时是怎么训练弩手和观测手测距的?放箭之前,敌军葛公车和床弩的距离,居然能估错数丈,把绳子放这么长,最后巨石都落地了,绳索还没绷紧!
要不是旁边两个马面的援军过来帮忙,最后集结了百余人拔河,你们那段城墙就被敌兵冲上来了!负责甲字号马面左侧守备的屯长,直接降为伍长!负责右侧的那个降为什长!弩手、观测手们罚为普通杂兵,参加十日算学培训!
说过多少次了,在伏波将军麾下守城、操作精良器械,不能光靠勇武敢战,要把算学和物识常理学扎实!就算比眼法测距学不会,不能学学直接数垛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