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配心中暗骂郭图狡猾,把最容易说的话先说了,后面的人再想有出彩,那就更难了。偏偏他自己拉不下这个脸皮,没能抢先把这车轱辘话说了。
审配犹豫再三,并没能做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判断,眼看袁绍面露不豫之色,还是审配旁边的田丰主动开口,帮同为河北人的审配解了围。
“良机难得,主公为何又要犹豫?刘表无能,荆州军战力不济,此乃天下共知。曹操为夺回宛城,兴兵南顾,或许一个月就能击败荆州军。如若再反复哨探,迁延时日,战机必然稍纵即逝。
而且我曾闻,四年前曹操征张绣时,退兵之际张绣以强兵追退兵,而贾诩曰必败,败后以败兵追胜兵,贾诩曰必胜,最终皆如其言。可见曹操用兵,素来诫实而轻虚。
我军冬天时在官渡败了,曹操必然如当年轻视败了一次的张绣那般,对我们不作提防。我们此时反攻,便如当年贾诩劝张绣的第二次追击那般,反其道而行之,必能出曹操意料!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请主公当断则断!”
审配听了,心中大惊,暗忖还是田丰敢说,楞就这么铁口直断。
但这还真就是田丰的风格——田丰一辈子都在劝袁绍“一定要抓住曹操跟其他诸侯火并的机会偷曹操”。
原本的历史上,刘备杀了车胄,短暂偷回徐州,曹操赶紧东征徐州想夺回,田丰就劝袁绍抓住这个机会赶紧偷家。后来袁绍犹豫了,刘备被曹操所灭,曹军回防,田丰又全力阻止袁绍开战,结果也因此下狱。
可以说,田丰对于趁虚偷家这一原则,已经形成路径依赖了,一看到有虚就要偷。官渡之战前袁绍没听他的,他就一直耿耿于怀,这次终于又有机会了。
至于田丰因此产生误判,也实在不能怪田丰的智商——因为荀攸这次骗田丰攻济北,就跟去年诸葛瑾骗周瑜攻广陵是一样的。
田丰智商再高,能有周瑜高?周瑜在信息不充分的情况下,尚且被诸葛瑾骗了。田丰遇到荀攸,加上背地里帮荀攸完善计划的贾诩,同样也有信息不对称的问题,误判一点也不冤。
事实上,很多谋士都有这样的路径依赖,你是鹰派的代表就要一辈子鹰,你是鸽派的代表就要一辈子鸽。
田丰就像布热津斯基,喊了一辈子“USSR必亡论”。如果USSR没亡那布热津斯基就是一个妄人,哪天亡了他就成顶流国际问题专家了。
郭嘉在曹操那边宣扬“袁绍必亡论”,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都是赌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搏某一类事件的发生概率,成了你就学界地位更上一层楼,就算不成至少也拍到领导的马屁了。
而且田丰的虚实之论,原则上也没错。今时今日的形势,袁绍刚输了一场,曹操肯定觉得他无力反扑,这跟当年张绣追曹操输了第一场后何其相似!
只可惜,田丰没算到,他是用了贾诩的虚实之论去对付贾诩本人,属实有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而袁绍本意也是急于报仇的,这次看田丰居然如此力挺,他顿时觉得这个一贯顶撞的下属,居然也没那么烦人了。
看来田丰偶尔还是有眼色的嘛。
“既然元皓都这么说了,我军确实该当即刻整顿兵力,尽快从东线下手,趁曹瞒主力在西线,赶紧形成突破。”袁绍终于顺了口气,咬牙切齿地拍板。
田丰素来不担心个人安危,谏言了之后也没想到要如何保护自己。还是一旁的审配给他捏了把汗,连忙从旁堵漏:
“主公,元皓此论虽善,但那是建立在‘速战速决’的前提下的,也就是反应必须要快。如果前线将领执行此令有所拖沓,最终拖到曹军主力折返,此战便得重新考虑了,到时或许得见好就收……”
审配也不说田丰的判断准不准、有没有识破曹操的虚实,他只说“曹操的虚是肯定存在的,如果没抓住,也是因为执行层面动作太慢了”。
把这一点丑话说在前头,先铺垫了,就算袁绍最后没成功,也不至于要杀田丰问责。
袁绍正在心情回升期,也就没注意到审配玩的这点小伎俩,只是一叠声地表示要催促蒋奇、韩猛、焦触、张南加快进兵,并且让田丰拿出一个进攻目标和具体计划来。
而对于这个具体作战计划,袁绍阵营内部并没有什么分歧。袁绍一直在仓亭津屯有重兵,现在要赶时间求快,当然只能从仓亭津南渡黄河,先攻东阿、范县。
袁军准备非常迅速,前前后后从开会决策,到再次哨探确认敌情近况,再到集结部队粮草正式出发,只用了十天都不到。
四月初九,袁绍军就从仓亭津发起了南渡黄河的行动。袁绍本人,也是从四月初三就离开了邺城,亲自东巡走了四天抵达仓亭,又略作休整,便开始了渡河战役。
(注:邺城在今河北邯郸市磁县和临漳县之间,仓亭津在今山东聊城市莘县。两者之间直线距离120公里,全程都是河北平原路很好走,袁绍走四天就到很正常。)
……
袁绍顺利渡河之后,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尤其是曹军并没有派兵来对袁军“半渡而击”,袁绍渡河全程都没有受到干扰,安安稳稳把大部队都挪到了南岸,还在南岸建立起了稳固的屯粮桥头堡。
看到这一幕,袁绍已经压抑了四个月的内心,也终于舒展了些。
“阿瞒果然没有提防我!元皓真是老谋深算,一切皆如他所言,‘阿瞒一胜之后,必不继续提防,只求速回南线,先破刘表’。我若是去年早点听元皓的,岂有官渡之败!唉!”
袁绍内心如是懊悔着,当然绝对不可能明着说出来,他这人是死不认错的,哪怕内心已经知道田丰是对的,也不能否定曾经的自己。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此时此刻,袁绍对田丰的信任,重新回到了巅峰。
可惜,这个巅峰持续的时间有点短。
渡河成功后,袁军立刻投入了对东阿、范县的全力猛攻,尤其是离曹军主力更远的东阿。
但东阿看似空虚,守军却非常坚决,袁绍以雄兵威慑,区区小县的驻军也完全没打算投降。逼得袁绍只能按部就班攻城,以在黄河南岸拿到一个重要落脚点。
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东阿城内,守将正是刚刚从济阴郡太守调任为济北郡太守的程昱——程昱之擅守,也是曹营闻名的。
七年前曹操攻打陶谦时,被吕布偷家,最后就剩东阿、范县、鄄城三处沿着黄河的县城没失手,其中东阿就是程昱守的。
程昱不但在东阿顶住了吕布小半年,甚至最后还能在曹操其他根据地全部丢失的情况下,仅靠一座东阿县城,供给了曹操大军与吕布战役期间的军粮需求。
要知道东阿小县,原本是没什么屯粮的,曹操数万大军,岂能指望区区一个县供粮半年?所以程昱显然是有特殊办法变出特殊军粮来,这坚守韧性放眼天下都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而如今袁绍自以为曹军空虚,从仓亭渡河而临东阿,结果一下子就踢到了故地重游的程昱。
程昱当年那么点资源,都能扛住吕布。现在鸟枪换炮了,要吸引住袁绍、扛到曹军主力完成迂回包抄,简直不要太轻松。
第302章 孙权:穿过大半个中国去投曹
花开三朵,各表一枝。
时间线稍稍回溯几天到三月下旬。
也就是曹操设计诱骗袁绍、而袁绍尚未作出出兵决策的时候。
徐州琅琊郡、袁谭控制区的沿海,一处无名海湾。
这地方位于山东半岛南岸的根部,大致相当于后世山东的日照市。
但是在沿海开发薄弱的汉末,这地方只是一片无名的山区荒地。上岸后要向西翻过一片蒙山山区、抵达沂水流域,才能顺着河找到上游的诸县和下游的莒县。
远处的海面上,悄然驶来十几艘龙骨海船。因为岸上过于荒芜,当地没有驻军,船队安然靠岸、登陆,都没有被当地官府干扰。
只有一些渔民发现了情况,怕是敌军入境,连忙奔逃四散,或有去报官的。
这支船队上的乘客,正是孙权一行。
十几天前,周瑜在长江口拼死断后、阻拦太史慈和步骘、陆议,成功阻挡了刘备军对孙权的追杀。但也付出了大约三千人的部队被围、被迫降的代价。
从舟山群岛启航时,孙权身边还有四五千人,周瑜部断后被围灭后,孙权现在就只剩一千三四百人了。
他身边几乎没剩什么武将。凡是孙家在江东这些年招募的武将,大多没选择跟他一起逃,不是战死、受伤、逃跑,就是乖乖投降了刘备。
那些江淮出生的将领,绝大多数都是谁占据江东他们为谁卖命,很少有愿意千里迢迢辗转奔波、去追随一个落魄的流亡者。
孙权身边,现在只有程普、韩当这两个幽州出身的老将,也是跟了孙家父子兄弟三代了,他们本就愿意在主家覆灭后回北方,就跟着来护送少主。
另外,就只有两个尚未成年的近侍武士,潘璋和凌统。
凌统是因为父亲凌操死在步骘、陆议手上,有仇要报。加上他本人还年少,尚未正式担任军职。
自从凌操死后,孙策可怜凌统,就把他安排在自己弟弟身边当近侍。这么亲近的关系,凌统当然不会背叛孙权了。
而潘璋也是没有跟随过孙策,直接给孙权个人当近侍护卫出身的。
文官幕僚肯跟随孙权的倒是多一些。老一辈的有一个吕范,因为深知自己跟朱治一样,跟孙家牵扯太深,不好跳船,就跟着走了。
年轻一辈的有徐详、阚泽、胡综、吴范,都是孙策派给孙权的师友,也就是教孙权读书、以及陪孙权读书的,因为私交的关系跟着孙权奔走。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烂船还有三斤钉呢。
孙家虽然不得人心,树倒猢狲散,但孙权的私人朋友还是愿意跟他一起冒险吃苦的。
其他江东籍的文官,就彻底全投刘备了,有这四个例外也不算什么。
……
眼看己方顺利登陆,程普和韩当却是丝毫放松不下来。
卫队刚刚站稳脚跟,程普就指挥人马保持秩序,往西徐徐而行,不要掉队。
军中只有十几匹战马了,基本上除了武将和孙家子弟能有马骑,其他人都得步行。
程普一路赶路,一边提醒孙权:“主公,此地应该是袁绍治下,虽然山僻,但也难免有兵马巡逻。我们人生地不熟,只靠舆图找路。
若能绕过诸县和莒县,从沂蒙荒野之间通过,进入曹操控制区就安全了。但若途遇巡逻袁军,是否要厮杀突围,还请主公做好决断。毕竟主公带着家眷……”
孙权还是第一次掌权做重大决策,面对程普的提醒,他也是非常艰难,反复思忖之后,才诚恳地表示:
“厮杀突围不可取,我们本就跟袁谭无冤无仇,只是跟刘备厮杀经年。纵然袁绍和刘备名义上联盟,但他们两家迄今为止并无多少实质性的互助。
袁绍在官渡惨败时,也不见刘备以兵攻曹助袁。所以我们就算被发现,也未必要厮杀,大不了就说是被刘备所逼,不愿降他,转而来降袁绍的。
如此,袁谭岂能拒绝穷途来投之人?等袁谭放松警惕后,我们再徐徐图之,偷越过境,进入曹操控制的沂水以西琅琊各县,也为时不晚。”
程普听了之后,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孙权所言的可行性。
如果能不厮杀就通过,当然更好。只怕孙权说的“徐徐图之”,会夜长梦多。
而韩当则是非常赞成,应声附和道:“我也赞成主公所言!袁绍是袁绍,刘备是刘备,我们只是跟刘备有仇。还是不要硬冲,以免主公家眷有所闪失。
而且受主公启发,我也想到一策——不如我们把主公的旗号隐匿起来,到时候如果没遇到拦截,那就最好。
就算遇到了,也可以我的旗号向袁谭投降,只说是‘孙氏在江东惨败,有部将反攻广陵时被围在江北,刘备水军犀利,我等不得归还江东,故而只能沿海北上投袁’。
至于我们的主力在江东是否覆灭、江东是否被刘备彻底平定,我们都可以不提,暂时含糊过去。南北远隔千里,袁谭也未必就能知道江东的最新近况。
袁谭看我们以兵马千人助之,必不疑有他,最多将我们的兵权分了,把士卒交给其他青州本地将领统属。但多半不会限制被剥夺了兵权的降将自由。只要主公的身份不暴露,等袁谭放松戒心后,主公自可从莒县或诸县偷偷西渡沂水,进入曹操境内。”
孙权、程普听了韩当的这个变招,顿时深以为然。
确实,如果孙权表露自己的身份被拦截,很有可能被当成人质长期扣着。但如果不暴露身份,低调偷过,情况就不一样了。
但这样一来,孙权就得做好牺牲一员老将、任由这员老将从此归降袁谭为代价,来换取自己脱身了。
那个亮明了身份的降将,肯定会被严加看管,再也不会给机会走脱的,所有的盯防都会被他吸走。
而且孙权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让凌统或者潘璋来扛旗,袁谭军肯定不会信的——
你让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毛头小子带着一千多人的水军、十几条新式海船突围,沿着海岸线北上近千里,他有这个号召力么?不可能的,骗傻子呢。
所以,只能是让程普或者韩当来扛旗,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孙权看了看程普,又看了看韩当,一时不忍做这个恶人。
这时,还是韩当主动跳出来:“主公!这计是我想的,不如就让部队行进时打我的旗号好了!德谋当年便是老主公的左膀右臂,我不过一介骑将出身。主公可以缺了我,不可以再缺了德谋。
我若最终被袁氏软禁,我也可以发誓此生绝不会与主公为敌!我也并非不忠于主公、不想为主公效命终生,实在是知道自己才干勇略不如德谋,不如让我这个无用之人当幌子好了!”
孙权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扶起韩当,抱头痛哭:“韩将军何出此言!我岂会怀疑你不忠于我。纵然真到了那一步,你不能再为我孙氏效力,你也一辈子是先父和亡兄最忠义的部曲!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呐!”
韩当行了礼后,又转向程普:“德谋,我若被袁氏软禁,主公就交给你了!”